伴你同行,伴我同行
在没有真正为人父母之前,无论你积攒有多少关于育儿的设想,都是苍白的。
为人父母之后我才发现,对子女的教育完全不是像自己之前想的那样,“自己尽力学,把自己懂的都告诉他”,类似“大缸的水倒进小杯子”的过程。重点在于,教育不是单方面的给予,而是双向互动,甚至是同心协力,在“让自己变得更好”道路上的结伴同行。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你经意的“传授”可能并没有回应,而不经意的言行却成了有效的示范。
一旦意识到这个道理,就会遇到许多惊喜。最近我发现,他好几次笑眯眯跟我说“爸爸,长大了我也要弹琴”,眼神里满是期盼。要知道,许多孩子对学习乐器本没有多少兴趣和乐趣——我之前写过《手风琴教我的那些道理》,后来看知乎发现许多人和我有相同的“痛苦经历”。
那么我做了什么?我想来想去,只是每天花半小时左右弹琴,也作为工作的“对冲”。当然,免不了在这个过程中和他互动:按他的“命令”弹某个曲子,升个调、降个调看他能不能识别出来,根据他的兴奋水平变换节奏……
虽然因为工作没有那么大把时间专门练习,学会一首曲子往往要三四个礼拜,但日复一日的练习,滴灌他有了“习惯成自然”的认知。如果说观念有水位,那么至少在这个方面,他的水位线标定在“弹琴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且是件很快乐的事情”之上,对此我深感欣慰。
除了弹琴,还有看书也是这样。没事就打开一本书,嚷着要看书、看书,起床要看书,睡觉之前也要看书。所以看书这件事,大概也是在他的观念水位线之下,生活中“理所应当”的内容。细想起来,我并没有专门培养他要看书,无非是自己花了不少时间看书而已。如果他来找我,有时候会带他一起看,如果他有兴趣,耐下性子给他讲书里的内容——当然,在我家不只我一个人如此。
类似的还有打扫卫生、做饭等等,我欣慰的是,他一直认为打扫卫生和做饭不完全是女性的事情,而是需要大家共同参与而且乐在其中的。这些惊喜和欣慰加起来,让我明白了陪伴、示范的重要性,明白自己的责任。同时,也让我反过来思索,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父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些片段,值得记录,更值得感恩。
电子枪
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要问大家“你们的爸爸是做什么的?”,我记得当时有各种各样的回答,当干部的、做生意的、开汽车的等等。当然,最让大家羡慕的是“当解放军的”,因为天天和枪打交道。可是,我爸爸是做什么的呢?他似乎只会捣鼓一堆仪器设备。
“那你就跟老师说,你爸爸是玩电子枪的,比真枪还过瘾。” 嘿,电子枪,听起来确实挺神奇。
等我在幼儿园满心欢喜地给出答案时,迎来的却是质疑和不屑:电子枪,没听说过,肯定是骗人的。
为了解答我的问题,父亲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打开一台仪器,屏幕上就显示出来神奇的波浪线。“你看,空气中充满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无线电波,要看到它们,我们就得用这个叫‘示波器’的仪器。在示波器里,电子枪把电子像子弹一样打出去,打在屏幕上,这样我们就能看见无线电波了”。
虽然似懂非懂,但我起码知道了,“电子枪”是真的存在的。更重要的是,科学不应该是枯燥死板的概念,而是有趣的,可以和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哪怕只是用来满足小朋友的一点虚荣心。
玩也要动脑筋
我刚上小学那阵,小虎队是最流行的组合,我学着里面的歌词,给在营口出差的父亲写信,“你不在家里,我感觉很寂寞”。被大人一顿夸,“都会用‘寂寞’这个词了”。
而父亲的回信也很有意思,要我多动脑筋,尤其是“玩也要动脑筋”。这真是太奇怪了。在我的认知里,玩就是没有人管、自由自在地玩耍,而“动脑筋”就是一本正经地做题,是个苦差事。那么,“玩”和“动脑筋”,怎么能结合起来呢?
慢慢才知道,“玩也要动脑筋”,并不是要玩得不开心,相反是要玩得更开心:动脑筋想想这个游戏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想想这个玩具还能有什么玩法,想想生活里还有什么好玩的。比如拍皮球,想想自己为什么拍不好,手指、手掌应该怎样动才能更好控制球,看看电视里其他人拍球的动作。动了这些脑筋,皮球拍得更好了,跟小朋友玩也更得意了。
更重要的是,去探究各种玩乐背后的道理。我过过一个很特别的中秋节。那次父亲带我坐在操场上,一边吃月饼,一边读书讲月亮的传说,一边架起天文望远镜看看月亮上的环形山。虽然从那架天文望远镜望出去,只能看到环形山模糊的阴影,但那种新奇、满足、快乐,却是一辈子也难忘的。
蚱蜢日
小时候,我们经常去草地里捉蚱蜢和蝗虫,虽然每每弄得腿上痒痒的。有时候捉回来蚱蜢,父亲就会讲,这是什么蚱蜢,有哪些好玩的、值得关心的地方。于是我一直有个念想:如果有一天,爸爸能陪我去捉蚱蜢多好呀。
但我也知道,这大概不会实现。去捉蚱蜢的都是小朋友,即便有大人出现,也是叫小朋友回家的,从来没有大人和小朋友一起玩过捉蚱蜢的游戏。
不料有一天,我父亲真的没有上班,陪我去捉了大半天的蚱蜢。我们拿着一个啤酒瓶(纸盒太费事了),每捉到一个蚱蜢就塞进瓶子里,最后竟然捉了半瓶子蚱蜢,绿色的、黄色的、褐色的都有。
回到家里,我父亲又拿出《少年自然百科全书》,让我对着捉到的蚱蜢,一个个查出来他们对应的条目,不但要知道蚱蜢长什么样子,还要知道它们的学名、生活习性、分布等等。我才发现,原来不同颜色的蚱蜢可能属于同样的种类,而相同颜色的蚱蜢反而属于不同的种类。
如今我看育儿书籍,写到“与其漫不经心陪孩子玩一天,不如全身心投入陪他玩半小时”,就想到我父亲陪我捉蚱蜢的那天,或许他早已不记得这回事了,但给我的幸福感却终身难忘。
黑猫警长做错了
《黑猫警长》大概是80后共同的回忆,神通广大的黑猫警长毫无疑问是正义的化身,和各种犯罪分子做坚决斗争的故事深入人心。不过,我父亲却对黑猫警长有不同看法。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父亲陪我翻《黑猫警长》的图画书,给我讲故事。讲到河马等坏蛋夜里破坏红砖墙,被黑猫警长抓住,并且召集森林公民,召开森林法庭,审判这几个坏蛋。
我还清楚记得那幅画面,黑猫警长摇着铃铛说:森林公民们,现在开庭。
讲到这里,我父亲忽然停住了,半天不说话。我于是问他为什么不往下讲,他说:这里搞错了,黑猫警长是抓坏人的警察,审判坏人应该是的法官,警察不能当法官的呀。
我从来没考虑过这种问题。即便我父亲提出了,我也想不通:警察不是最威武最厉害的吗?电视上的公审大会,画面里不都是警察(现在也记不清当时有没有法警,分不分得清法警制服)押送着坏蛋吗?警察和法官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审判犯人不用警察,还要专门找法官,那么警察辛辛苦苦抓坏人不是白费劲吗?
我记得当时父亲没有回答我的全部疑问,只是耐心说:这里是不对的,警察审判坏人会出很多你想不到的问题,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这个疑问困惑了我很多年,等长大了才真正懂得,警察真的是不能去审判,去给人定罪的。我不知道《黑猫警长》的作者是没考虑到这点,还是考虑到但为方便儿童理解做了简化。但是在我现在看来,哪怕是给小朋友讲故事,这样安排都是不妥的。当时我发现,当时其他小朋友的家长都没有指出这里有问题,一度很怀疑我父亲弄错了。如今想来,父亲给我留下的疑惑,恰恰最纯真也最细致的正念。
童话大王事件
如今的小朋友大概很少看郑渊洁童话了,但在我小时候,郑渊洁的《童话大王》却是每月一次的节日。不管你在现实中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人和事,进入《童话大王》的世界就会发现,“原来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小朋友的想法是有道理的。
小时候我父亲总是带我去邮局的书报门市部,大概很早就发现了《童话大王》(我家最早的那期是1986年的6月号),并且“慧眼识珠”帮我订阅了。如今我想起来总觉得很神奇,我父亲当然看过《童话大王》里那些“离经叛道”的内容,他本不是那么“离经叛道”的人,但他还是年复一年地给我订阅《童话大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更神奇的是,有一次我在学校挨了批,心里耿耿于怀。过不久有一次和我父亲聊起《童话大王》里面的故事,他随口说了句“要是你们班主任老师看到这本杂志就好了”。第二天我就把《童话大王》带去了学校,找到老师说:“我爸爸希望您看一下这本书”。
结果当然是“叫家长到学校来”,据说我父亲遇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希望我看看这本杂志,是什么意思呢?”。不过,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不管我怎么问当时的过程,我父亲总是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的。
后来有一次参加作文竞赛,据说我的作文本来可以得一等奖,但是因为主人公用的是外国动画片里的名字,所以只得了二等奖。我父亲知道之后丝毫也没有责怪,只是说“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取外国小朋友名字也很自然呀”,几句话让我如释重负。这样想来,他支持我看《童话大王》也就不难理解了。
前些年,有次我和父亲一起看电视,正是讲郑渊洁的专题片。有位嘉宾说:“世界上有两种儿童文学作家,一种是非常熟悉儿童的心理和感觉,对儿童掌握非常通透,还有一种天生就是儿童文学作家,他的心性和儿童就是相通的”。我父亲评论说:我觉得,这个人说的应该是对的。
加油站
00年前后,因为石化系统要“减员增效”,我父亲又不愿意买断工龄,所以离开干了几十年的技术岗位,被“分配”到高速公路加油站加油。基本上,他是加油站里年龄最大的员工。
据我母亲说,晚上大家都很困,冬天又很冷,车少的时候大家不会在外面站着,都想去营业厅里眯一会儿。结果有一次正遇上晚上巡查,我父亲被批评说:老同志没有为年轻人作出表率…… 搞技术的人大多面子薄,自尊心强,从此他绝不偷空眯觉,再晚再冷再困,也不过是在室外一圈圈地走。
当时我正在读大学,每月几百元生活费全靠父母供给,听说他的工作处境如此艰难,心里很过意不去。寒假的有一天,我要求跟父亲去上晚班,起码可以帮上点忙,他答应了。
我觉得,那个晚班对我的影响,超出了所有的“社会实践”。毕竟,社会实践时你还顶着“大学生”的身份,但在加油站把制服一穿(严格说是违规的,但当时管得不严),你就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加油员。哪怕车再脏,乘客再挑剔,司机再不讲理,你都必须笑脸相迎,不能有丝毫情绪。那时候有个口号是“顾客就是上帝”,我一度觉得非常文明,这次算是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面,也体会到之前一直“坐办公室”的父亲去做这份工,有多么大的落差。
就在那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我看到了普通生活的百态,体会到了普通人对普通服务无谓挑剔和刁难,领略了旁观者的不屑一顾和高高挂起,真切感受了普通劳动者之间的同情和体谅的温暖。许多回忆录写到,从城市被下放到农村反而感觉人与人之间的质朴和真诚,我觉得此言不虚。而且到现在,我也一直对快递员、餐厅的服务员、保安有多一分的尊重和体谅,愿意和他们多聊几句。
我同样惊异的是普通劳动者的勤奋和智慧——加油员都很怕收假钞,收一次都损失惨重,有位业务能手痛定思痛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对方刚掏钱她就开口:那几张钱麻烦不要给我…… 至今我仍然很尊重这样的努力,一个岗位就需要一个岗位的专注,有这种精神在,做什么都不会太差,而如今许多贩卖焦虑的“学习提倡者”,虽然花里胡哨的名堂一大堆,但未必有这种专注,也愿意下这种苦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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