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哪,这人

他叫束星北,是中国当代科学史上不应被忘记的人。

他早年求学欧美,师从惠特克、达尔文、爱丁顿,给爱因斯坦写信讨教过引力场与电磁场的统一理论问题。

回国后,他在浙江大学任教,被公认为最杰出活跃的代表:秉性出众,智慧超群,集才华、天赋、激情于一身。多年以后,李政道在信中说:“我物理学的基础,都是在这大一年所建,此后的成就,归源都是受先生之益。”

玻尔来中国,见到他,之后回复中国学生关于留学咨询的信件,总是千篇一律:中国有束星北、王淦昌那样好的物理学家,你们为什么还要跑到外边去学习物理呢?

新政权建立了,束星北来到山东大学。1944年带领学生参与中国研制第一台雷达的他,感觉到了压力:学生徐名冠被“镇反”了,曾经为此呼吁的人纷纷刹车,只有束星北在抗拒。

三反中,有人揪住苏步青在抗战后归还受托管理的浙大财物时,拉下了几条长凳(其实打过招呼)的事情,要做文章。束星北闻听此言,直接闯入节约委员会主任的办公室质问:你知道苏步青是什么人吗?你算什么东西。说完把主任从凳子上揪起来,一拳打过去,打得对方口鼻蹿血,摔出去好几米远。

新山大(系老山大与新政权的华东大学合并而来)的校长华岗,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但也是坚定的马列主义者。受到礼遇的束星北,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华岗“用马列主义统摄一切”、“指导科学”的观点。在一次“大课”上,华岗不点名批判了束星北,强调马列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束星北站起来大喊“自然科学第一,马列主义第二”。

对束星北来说,华岗是个好人,有品有德的人,但好人归好人,原则是原则。而对华岗来说,一个没有共产主义和马列主义信仰,且对此缺乏基本认识的人,是很难真正成为一个好人的。

一波接一波政治运动开始了。针对50年的全面苏化,束星北当然有意见:苏联的科学水平是比较差的,像样的科学杂志一本也没有。他积累了多年学识的教科书,也被高教部找人翻译的苏联教材所替代。更要命的,是他当堂折了助教、根正苗红的干部苗子李哲明的面子。李哲明任物理系党支部书记之后,学生忙于与束星北划清界限,他的“队伍”被瓦解了,他的课堂空旷了。他对学生的告诫“政治敷衍过去就行,要好好读书”,也成了他“放毒”的证据。
束星北被孤立了。

下一波,是1954年的“肃反”。当时,他的老友竹可桢、王淦昌为了保护他,专提请教育部在山东大学增设气象研究室(行政上属中科院),而刚刚离开物理系的束星北,也正在气象学领域搞出了一点名堂。肃反来了,还是因为雷达的事情,他被列为重点,组织上给他配备了“卫兵”,气象学研究室也夭折了。

接着1956年的“苏东波”,1957年,太上皇号召大家帮助党“整风”。刚刚收到党委“道歉”的束星北,发出了远远不同于一般人的声音:他已经意识到,缺乏法制精神,乃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要解决这些问题,就不许再广大人民群众中养成认识法律依靠法律捍卫法律的习惯和意识。
在巧夺天工的“阳谋”面前,这样的言论,会得到怎样的下场,是不言自明的。
他的大儿子,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后,在锦州航空部队做教官,却因为父亲的问题,被“黑”了下来:没有工作,没有编制,只能回家当无业游民。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党又发明了“家庭和组织联手配合帮助‘改造’”的法宝。
面对这一切,束星北妥协了,“几千字的‘认罪书’,写了撕,撕了写,不知道耗费了他多少个晚上。”

作为右派分子,他被分配到月子口水库。那是“大跃进”年代,全国疯狂上马的无数水库中,为数不多的优质工程。面对今天已经成为一处景点的水库,人们只能知道,它修建于1958年,建设者是1800名右派,和10000名淮北监狱的犯人(系被“解放”的国民党官兵)。
在月子口,“摘帽”的美好前景,引诱着大家——“互相攻击、检举、揭发、出卖等等,成为了自觉”。
也正是在月子口,束星北感觉到了无力、挫败和苍白:物理学,科学,还有那些技术,有什么用呢?早年间的“高高在上”,“靠本事吃饭”的怡然,原来不过是一种虚妄,你连简单的活计都做不好,拖不动小车,扛不起巨石,举不起大锤……喝劳动人民的血汗,吃剥削阶级的残余,却不能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同在月子口的一位“右派”后来说:“月子口似乎对束星北的脉搏把握的非常准,他们似乎本能地知道,技术是束星北的命穴,死死掐住这点不放松,他就不能借技术改造来逃避劳动改造或立场的转变……不过队长还是给了他一次技术改造的机会,那一次,工地断电了,队长派他去检修线路,可是他爬不了电线杆……以后很长时间里,很多地方都拿他做例子,说大教授连个电线都不会接,如何如何”

月子口完工了,束星北回到青岛,被安排到医学院。他已经不复是那个神采奕奕、侃侃而谈的先生,憔悴、浮肿、目光散淡,拄着拐杖,像个泥人。他像个机器人,组织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打扫过的走廊房间一尘不染,他刷过的试管比新买的还要干净。
医学院进口了一台丹麦“皇帝”脑电图机,当时属于世界医疗器械最尖端的高科技产品,不料,没用几次就出了毛病,搁置了两年。院长张立文力排众议,让束星北来修理——他在脑电图室弄了张行军床,吃住都在里面,把机器大卸八块,找到问题,换好零件,再重新装好。“嗡”的一声,机器起死回生了。

从此,他的“修理技能”名身大噪,一些医院纷纷慕名而来,X光机、心电图仪、脑电图仪、超声波、同位素扫描仪、冰箱、电子兴奋器、胃镜、比色表,甚至鼓风机、变压器、锅炉、水塔等等,都在他的修理范围内,学院也减免了他打扫厕所的任务,束星北要考虑怎样参与社会主义建设,“写社会主义建设与广大人民群众更需要的普及性物理学、电工学丛书了”。而他内心深处渴望的“摘帽”,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据说,是“主管部门”认为他的立场还是有问题。
不过,束星北终于“变”了,在文革中,他塑造了一个大家公认的好人形象:风趣、大度、中交,人们乐于与他下棋、打牌、喝酒、谈私事。在经济上打击牛鬼蛇神的日子里,束星北的日子并不太窘迫,这让他的子女都感到吃惊。

但是他内心的向往,是无法泯灭的。1971年元月的头一天,女儿去看他,远远见到校门口,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扫雪。他的身后,扫出一条长长的路,路两边的雪地上,却是他用扫帚写就的,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和演算符号。“看到父亲摇摇晃晃的后背和蓬乱的脑袋,我的泪忽然止不住了。父亲抱着他的外孙只顾在前面走,也不说话,我在后面哭了一路。”

1972年,他的学生,李政道访问了中国。在会见中,周恩来希望他能帮忙解决中国科学和教育人才的“断层”问题,譬如介绍些海外才学之士。李政道则直接了当地说,中国的“断层”,不是因为没有人才和教师,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使用,这是巨大的资源闲置和浪费。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提到了“我的老师束星北”,并希望安排一见。
然而“核心小组”是不容许他们见面的——束星北进京,无论如何不可以,甚至出本市都不行。让李政道来青岛,更是无门——谁知道他到时候会说什么话,再说,束星北家那么破,那么穷,李政道看了会作什么感想!
最终,核心小组决定以身体原因为由,帮束星北推掉了这次会见。

从此师生两分隔,永无见面机会了。
1974年,束星北终于被“摘帽”,1978年,他回到了讲台上,教授四十年前,他在浙江大学的内容。
他已经感到自己时日无多,长期以来,“不能做事是他心中最大的痛楚”,他要与时间赛跑。1979年,中国第一枚洲际导弹发射试验,束星北孑然一身,仅以一台计算机(国家拨款100万元他分文未取),一支笔,一摞纸,准确无误地完成了计算任务,在航天学界轰动一时。

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在摧残中垮掉了,1983年9月底,一场小小的风寒,把已经千疮百孔的束星北击倒了。生前嘱托要捐献的遗体,因为领导班子的“大换血”,在太平间搁置了半年,腐烂不堪,最后草草埋在篮球场的边的双杠下。

这就是天才物理学家的命运。

束星北的卷宗,厚厚的八大卷,记录了束星北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正是靠着这些卷宗,刘海军先生能全面、立体地为我们复现束星北的生命历程。
更让我吃惊的是,书中收录的各种材料:思想汇报、下级的请示、上级的批示,尤其是各种类型的检举揭发信,是我第一次见到。我一直很好奇,写下这些信的人,当时、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或许,答案不会有什么新奇罢。
月子口的某位右派,回忆过这么一件事情:

有一次,我们二中队的几个小组到农场(机关大队资办)劳动,列队回来,这边刚宣布解散,那边又列队集合。队长和指导员叫出一个队员端着杠子,要我们每个人漱漱口,然后将漱口水突到几个盛满水的脸盆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手脚立刻寒澈如冰而血液如沸直逼头心。原来是有人告发我们偷吃农场的苞谷,队长指导员也不询问证实,就用这样的方法来捉贼。人们对这样有辱人格的做法当然不满,确实敢怒不敢言。因为先头有两个人稍一表示出抗拒,就被自己的队友扭住胳膊往里盆里摁。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维护自己的尊严。我来到队长面前对他说,我没有偷吃农场的苞谷。队长说,这样可以证明你自己。我说我们可以通过别的方式,而不是这样残酷的方式。队长却说,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式。这时候,指导员也过来指责我:你要是心里没鬼,还怕接受检查吗?我说,我的良心可以证明我没有偷。指导员说,你的良心要是没有问题,就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开始抗议,我说,我是人,人是有尊严的。指导员一听我说尊严就笑了。他说,我告诉你,月子口没有尊严。队长也跟着喊起来:对,月子口没有尊严。
通过这事,我明白了,我所以总是抵触的症结在哪里。

清明

清明节放假,今年是头一回。

明天不能回家上坟,只好去八大处烧香,算是我能做的祭奠了。

两张照片之间,横亘着我二十多年的人生。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文革时期有一部新闻短片(或者应该叫“宣传短片”),说的是解放军“应用毛主席的光辉思想,不断发展治疗聋哑病的经验”,让一所半工半读的聋哑学校的全部105名学生“全部恢复了听力”的故事。接下来的解说词是:深受迫害的聋哑人,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千仇万恨,都要集中到刘少奇的身上,就是他,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卫生路线;就是他,把我们打成了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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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子,今天看来,可能会让不少人觉得滑稽——本身就在学校,听力又有障碍,根本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跟着起什么劲呢?况且那个姓刘的人,他们恐怕连面都没见过,这个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们清楚吗,言之凿凿、群情激愤,至于吗?有必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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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罢——把刘先生换成某个其他人,把“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换成“xxxx的阴谋”,生生就是一份与时俱进的《新闻简报》啊!

要我说,不了解情况又瞎说的人,思想政治课全都白学了——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早就指出,“必须完整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怎么才不是胡闹,什么才叫“完整、准确”?看看原文吧:

你对于某个问题没有调查,就停止你对于某个问题的发言权。这不太野蛮了吗?一点也不野蛮。你对那个问题的实现情况和历史既然没有调查,不知底里。瞎说一顿之是不能解决问题是大家明白了的,那末,停止你的发言权有什么不公道呢?许多同志都成天地闭着眼在那里瞎说,这是共产党的耻辱,岂有共产党员而可以闭着眼睛瞎说一顿的吗?
要不得!要不得!注重调查!反对瞎说!

关于吃的若干话题

二炮总医院对面开了一家“湘香肴”,终于能在北京吃到了正宗的湖南米粉了,索性写一点关于“吃”的话题。

米粉

据说,米粉是湘人主要的早餐,然而,在我的记忆里,米粉是小学高年级才开始出现的。
湖南的米粉,不同于其它地方所说的“米粉”(我往往弄不清楚各地所说的“米粉”是指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不是我们说的“米粉”),是由鲜米制成,讲究鲜、香、滑、嫩(因此不能放隔夜),年轻人往往说“唆粉”(有点类似“呼噜呼噜地吃面”),这个韵足了味,又极精简的“唆”字,就是鲜、香、滑、嫩的真实反映。
米粉制好就是熟的,吃之前,先在碗里放好味精、盐、酱油等,把米粉在开水里滚过(甚至有专用的竹笊篱),下到碗里即可,不同口味的米粉,在于撒不同的潲子(大概相当于北方吃面的“卤”):杂酱、酸辣、牛肉、牛腩之类,可以说,米粉好不好吃,功夫完全在潲子里。
湖南米粉大抵分为两派,一派为带状(称之为“圆粉”,类似米线),主要流行于常德、津市,如果你看到招牌上写着“常德津市牛肉粉”,那一定是卖圆粉的;另一派为带状(称之为“扁粉”),流行于长沙、株洲、湘潭等地(或许还包括岳阳?),口味上似乎没有多少差别,据说,老长沙是根本不屑于吃圆粉的。

蒸水蛋

大凡湘菜馆,菜谱上都会有“蒸水蛋”,黄澄澄的一碟,上面若是加上皮蛋、红椒,就成了“三色蒸水蛋”了。
我做蒸水蛋却喜欢用大碗,或许因为从小家里都是用大碗蒸的缘故吧。大碗,多加点水,火候得把握好:欠了蒸出来就像汤,过了蛋里就会有空洞,蒸得恰到好处,整碗蒸水蛋就像上好的果冻,真叫“鲜嫩欲滴”,再洒一两滴酱油,一点葱末,就是色香味俱全了。
关于蒸水蛋,还有两个秘诀:蛋要蒸得嫩,必须用石灰水。初听起来有点骇人听闻,不过,这是事实——取一小块生石灰泡水,滤去沉淀物,所得就是石灰水,用这水蒸出来的蛋,才嫩得独特,而且具有清热去火的功效;蛋要蒸得香,最好是放一点猪油,可惜如今北京很难买到肥肉,一小点猪油,居然成了奢侈的享受。

腐乳

我见过的腐乳,大概有三种。
一种是北京产的王致和,大名鼎鼎,不必多说。
一种是湖南产的腐乳,名曰“茶油腐乳”,质地很硬,放很多辣椒,我觉得,这里面最值得一说的是茶油。
茶油,是从油茶树的籽里炼出的油,据说很有些延年益寿的功效,价格也是高高在上。如今,5升的食用调和油大概六七十元,而同样多的茶油早就卖到了二百多元,而且除湖南以外,似乎很少见到用茶油做菜的,这或许与茶油独特的生气(不像“熟油”)有关。不过,茶油的真正价值不在炒菜,而在蒸菜。把腊肠(不是香肠,是腊制的小肠、大肠)切丝,下面垫腌菜(北方叫“霉干菜”),淋上茶油,撒一点辣椒粉,上火猛蒸,出锅就是“茶油蒸腊肠”,香气扑鼻,胃口大开。
扯远了,回来继续说腐乳:)
腐乳里面,我最喜欢的是广东的腐乳,尤其是开平产的“广合腐乳”,看标签就知道是老字号(它的标签,总让我想起老电影里香港街上的那些招牌)。广合腐乳白净、剔透、细腻、紧致,能化开在粥里,味道鲜而不咸,口感香而不腻,生生就是南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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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击

今日有雨,早晨不能跑步。
改在楼下过道里跳绳,一口气跳了四百个,耗时接近两分钟:)

方脑袋谈不了圆爱情,柴火棍烧不出冷空气

在顶礼膜拜“利益”的人眼里,古希腊人是可笑的:人怎么能是万物的尺度呢?怪不得说人类文明的未来得靠中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嘛。
所以,“铁血”手段无可厚非。
可惜,古希腊人还发明了逻辑。何谓逻辑,逻辑乃思维正确之方法——今日某人侵犯了“我们”的利益,就可以“血洗”某人,某日“我们”的利益互相冲突时,是否也要互相“血洗”?同是信奉“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的人,他们的利益,会永远是铁板一块吗?

给了也不满意,不给也不满意,并不是无解的棋局。
新女婿上门,若是丈母娘看不顺眼,多说话也不是,少说话也不是。关键是,得让大家看了顺眼,与时俱进地说,就是得保证“和谐”。
让人“折服”,或者即使是“收服”,都比“打服”要好得多。“打服”不难,“打服”之后该怎么办,很难——不妨看看今日的伊拉克。
这或许还可以辩论,“打服”之后,敢叫日月换新天,一张白纸好画图!
不过这又回到第一个问题了:无良房产商,豪气冲天的官员,还有我们的新拳民,这种大无畏的胆略,其实是一样一样一样的啊。

搭一个铁皮笼子,下边把火烧得旺旺的,纵使外头是数九寒冬,里头还是会喊热的,不用命令,也不用示范,猛喝凉水就是必然选择。
有人问了:既然外头是寒风刺骨,怎么不取点冷气来呢?
答案是,柴火里烧不出冷气!
还得补上一句:同志,不要太幼稚了,热气,冷气,不都是气嘛,凉水还是得猛灌的。

一些老帖,权当延伸阅读:12345

欧根·奥涅金

晨读《欧根·奥涅金》(穆旦译)

哎,在这生命的田垄上,
根据上天的隐秘的意图,
世人出现,滋长和繁荣,
然后倒下了,像收割的谷物,
旧的去了,新的又在出生……
就这样,轻浮的族类一代代
在世上活一阵,笑闹、澎湃,
然后就挤进祖先的墓门。
呵,我们的末日,有一天
也会来到,我们的子孙
把我们迟早也挤出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