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学英语

回到家里,往往会有长辈问起“学英语的经验”,希望介绍给还在念书的孩子。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觉得非常为难。

本身,我自己的英语实在说不上好,纵然做过翻译,也离不了字典,更何况,翻译对中文的要求更多一些;而且,回忆我自己学英语的经历,实在是有些傻、笨——中学背诵默写课文,大学每天晚上跟收音机学英语,上班了每天早上看英文小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
回想起来,觉得学英语最快的办法,就是“真正运用”这门语言——把它当成媒介,通过看、听、读,去明白整件事情的经过,去了解现象背后的原理,去明白他人表达的观点(当然,这离不开实践,大量的实践)。不少技术人员不需要刻意去“学”英语(背单词、记语法),英语却“不错”,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不幸的是,每次我真心诚意地说起这办法,遇到的反应大多是:那么累呀?那么久呀?那么麻烦呀?
言外之意,往往就是,“有没有更轻松的办法?”(譬如,哪本单词书最好,哪本语法书最好)
这样的问题,每每让我无言以对(霍炬曾说,道远胜于术,这一点我是非常赞同的)。不过,或许也不方便责怪具体的个人——举个极端的例子,胡适先生一次演讲中谈到,印度禅重视形式和克制(“瑜伽”即“管束”之意),而中国禅更偏重“顿悟”(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们对“顿悟”(速成)的喜好,在禅宗中都有所体现,更何况世俗的英语学习呢。

然而事物自有其规律。譬如学英语,我总认为,把语言割裂为语法、词汇、句型之类,是不可能学好的,所以还是不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另一方面,持续的练习也是必不可少的,Malcolm Gladwell在the Outliers里面讲了许多故事,不少有“过度阐释”的嫌疑,但“训练一万小时”的故事还是深得我心的。

关于学英语,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也深知这些话可能并没有太多说服力——大学的时候我曾担任辩论协会会长,那时候深以为“观点是由论据支撑的”,现在却觉得,“理由往往是从观点生发出来的”,“驳倒”或者“说服”,其实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不信,看看《少有人走的路》里面这一段经典的对话:

在冲绳岛,有一位年轻的军人妻子,她用剃须刀片割开了手腕,被送到抢救室急救。后来,我在病房里见到她,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当然是想自杀了。”
“你为什么想自杀呢?”
“这个地方让我觉得无聊和乏味,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你们必须把我送回国内,要是还得呆在这里,我还是会自杀的。”
“住在冲绳岛,为什么让你感觉那么痛苦呢?”
她抽泣着说:“我在这里什么朋友也没有,我一直都很孤独。”
“这确实很糟糕。可是,你为什么不去交朋友呢?”
“因为我住在冲绳岛该死的居民区,那里没人说英语。”
“那你为何不驾车去美军家属区,或者去参加军人妻子俱乐部,在那里结交朋友呢?”
“因为我丈夫白天得开着车上班。”
“既然你白天孤独和无聊,为什么不开车送你丈夫上班呢?”我问道。
“因为我们的汽车是变速挡,不是自动挡,我不知道怎么开变速挡汽车。”
“你为什么不去学习驾驶变速挡汽车呢?”
她盯住我,说:“就在那种道路上学习吗?你一定是疯了。”

要想真正改变,不必完全依赖足够的“理由”,还是从改变观点做起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累与不累之间

“想太多,太累!”、“做太多,太累”、“学太多、太累”……
诸如此类的抱怨,每个人恐怕都听到过,接下来的结论就是:顺其自然。然而许多时候,顺其自然未必能“顺”,反而越过越不知所措,越来越失落。
另一方面,有许多人好像在不停地学习、进步,却丝毫看不出“累”的迹象。于是大家羡慕地说:“精力真好!”、“一点也不怕累”,然后往往叹气,“哀,我要是也有那么好的精力,就好了。”

以前,我也这样认为,不过,在认真比较了“不怕累”和“怕累”的人之后,看法却改变了。
做事总是要消耗精力的,精力消耗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累”的感觉,所以做同样的事情,有人会觉得累,有人不会觉得累——这是客观规律;然而,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即使同一个人,做同样的事情,所消耗的精力也是会发生变化的。
我刚学会开车的时候,每次上路都异常紧张,双手大汗淋漓,没时间看指示牌,脚一会儿就僵硬,更不用提跟人说话了,开上半小时,都会觉得异常疲惫。这表现,虽然说起来有些没面子,却也不罕见,开过车的朋友都知道,开车就是熟练工,越开就越熟练,越开就越自如。几个月后,我终于稍微放松些了,手上不再出汗,可以留意四面八方的情况,能一边开车一边说话(当然这是不提倡的),开上一两个小时,也不觉得累了。
这个例子说明什么?它说明,即使同一个人,做同一件事情,劳累程度会变化的,而且,练习无疑有助于降低劳累程度。
Strangers to Ourselves中,Timothy D. Wilson就说明了这个道理:重复(练习),会将一些事务交由无意识(unconscious)处理,能大大解放“有意识”的自我,也就会削减我们对“劳累”的体会。

这个道理,体现在生活中的许多方面。
我曾觉得自己看书看得太肤浅,许多时候只看到了文字的部分,却忽略了文字背后的东西——材料如何组织,以什么结构展开,这些都没注意过,轮到自己动笔的时候,就无法驾驭复杂一些复杂的话题;也曾觉得自己不会说话,很羡慕一些说话得体、入耳的朋友。然而,内心又不愿意承认,难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驾驭复杂的话题?一辈子都无法把道理讲得生动有趣?于是,也要开始留意文字背后的东西,也要开始琢磨他人说的语。
刚开始的时候,这的确是很“累”的:看过书,还要仔细去想,回头去翻、总结;跟人说过话,还要反复回味、反思。这样的事情,想想都不只是累,更是枯燥乏味了。
然而持续锻炼下去,某一天我猛然发现,书看过一遍,不再需要“刻意”去思索,就能看到文字背后的东西;跟人说过话,不久就能“自然“领悟到,为什么人家说话那么动听,讲得道理那么入耳了。
其它许多事情也经历过这样从“累”到“不累”的过程,因为劳累程度下降,同样事情花的时间减少,能做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某天我听到有人说自己“精力不错”才猛然大悟,所谓“精力不错”,原来是可以这样来的呀。原来,“累”与“不累”的界限是会变化的,通过有意识地锻炼,我们可以把许多事情从“累”的范畴,转移到“不累”的范畴,省下大量的时间,干别的当然好,但哪怕只用来休息,也是好的嘛。原来,要想“不累”,却不能直接逃避“不累”,而应该反过来,把更多的“累”变成“不累”,才能达到最终的“不累”。

老庄的“自然”,往往被人理解为“放任”,不过依我愚见,要真正达到老庄的“自然”境界,恐怕也得经历从“累”到“不累”的过程。

2009年,我要做的

  1. 保证《技术领导之路》的质量。这本书,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年中出版。每次看到《精通正则表达式》长长的勘误列表,收到热心读者的来信,都非常惭愧。《技术领导之路》会认真审校,尽最大可能减少错误。
  2. 重新开始写技术Blog。这一两年都没有认真写技术Blog,前天上网一点资料,不料中文英文大都不对,最后自己翻手册才搞定。目前网络的技术文章,翻译&转载的很多,而翻译&转载时,往往忽略了原文的图片,也弄乱了原文的数据格式,对普通文章来说,这可能不是问题,但对技术文章来说是很大的问题。我们写(或者翻译、转载)技术blog,有责任保证每一点都亲自测试过,否则容易导致“知识的退化”,给读者帮倒忙。
  3. 生活要更规律一些。随意性太强往往会浪费大量的时间、精力,这些年来我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规律一点、再规律一点,虽然做的还很不够,但已经颇有收益。就像汽车匀速行驶时最省油一样,规律能够让我们的生活保持良好的节奏,提高效率。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效率提高了,才能做更多的事情,退一万步说,至少能获得更丰富的生活体验。
  4. 多看些书。查了去年在国图的借阅记录,只有不到30本,加上买的、从别处借的,零零总总也不超过50本,远没有达到自己每周1-2本书的预期。技术书看的更少,自己买了寥寥几本,倒是博文视点的赠书占了大头,想起来都非常惭愧。对知识的趣味和渴求,需要由不懈的阅读来支撑,否则很难维持。
  5. 准备动手写关于正则表达式的书。一方面是愧对博文视点的周老师一番好意,几次邀请;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能为《精通正则表达式》接上地气,真正让更多的朋友用好正则表达式,节省大家的时间。初步打算是,先在blog上发布一些想法、例子、文章,根据大家的反馈充实。这几年来,我欣喜地看到,许多专业书籍和文章也具有了真正的趣味,能真正做到深入浅出,让读者体会知识的妙趣,这很了不起。亚里士多德讲“人具有从知识中获得愉悦的本能”,我是深信不疑的。努力尝试写这本书,希望它能真正切合大家的需求,又有趣味,也需要各位读者理解并支持(欢迎留言,也欢迎致信yusheng.regex (AT) gmail.com)。

《技术领导之路》节选:第23章 时间从哪里来

第23章 时间从哪里来

在漂亮姑娘身旁,一小时就像片刻;而在热火炉上,片刻就像一小时。所谓相对,就是如此。

——爱因斯坦

每次客户要求我拿些现实的例子来支撑理论,时间都过得比坐在火炉上还慢。前不久,我与一些客户共进晚饭,归纳整理计划个人改变的理论。Clayton说:“我自己的工作就够忙的了,哪还有时间做改变?”
于是我们开始讨论起时间管理来,对这个问题,我的了解跟爱因斯坦差不多:理论多,实践少。我希望吃顿轻松的午餐,于是打断他的话说:“Clayton,时间不是找来的,而是挤出来的。如果你真正想做某件事情,总会挤出时间来做的。所以,如果你觉得没时间,可能就是你并不想做。可能你应该找个办法来放弃。”
我觉得这回答够意思,能就此打住了,但是Melanie转过来对我说,“这说法不错,但还不够彻底。怎么挤出时间,你有什么建议吗?”
“一点点而已,”我一边敷衍,一边吃了根胡萝卜,“但是现在没时间详细讨论这个了。”
“肯定有——如果你真的愿意,” Melanie说,“而且,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只有这么几个小时了。我们可不能浪费。”
我尝试改换话题,告诉他们我也很忙,因为我吃过饭必须赶去瑞士的航班。美国人,只要你告诉他们关于瑞士的故事——威廉•退尔的故事,海蒂的故事,爱因斯坦的故事——通常会忘掉一切。我描绘了这个理想国度的景象:美丽、高效、洁净、友好、治理有方。我解释说,瑞士人时时处处都体现出效率,这种效率让你觉得每个瑞士人肯定都能一心二用,而且每个人都有时间为外人提供礼貌的帮助。我以为这样能转移Clayton和Melanie的注意力,但没有用。
“他们怎么做到这点的?”Clayton问。“听起来,我可以从瑞士式办法中学到一些关于时间管理的知识。”

专注于目标

看着Clayton拨朝鲜蓟上的刺,我体会到了Frankenstein博士必定经历过的感觉。Clayton以前是响应积极的学员,现在却成了我的噩梦,我知道,自己必须仔细对待他的要求。“听听人们自己的故事,多半能有所收获。”我这样回答,希望能讲个长长的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么讲个瑞士人自己的故事吧。” Clayton上了钩,于是我讲了个自己最喜欢的故事:

奥地利大公正在访问年轻而弱小的瑞士联邦。为了试探军队的士气,他照例挑出一名普通士兵问:“你们有多少人?”这次,大公选了个没刮胡子的年轻人。
“五千人,长官。”回答准确而自豪。
“嗯…,真是不错。但是,如果我派一万人的军队来攻打,你会怎么办?”
士兵回答得毫不迟疑:“长官,那么我们每人都要开两枪。”

“我知道了,”听完故事,Clayton说:“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管理的绝好比喻。瑞士人的秘密就在于,每一颗子弹都要有目标,就好像Kipling说的,努力才能‘用六十秒钟来填满无可挽回的每一分钟’。如果你像瑞士人一样有效率,就有时间处理任何事情。但是效率要从哪里来呢?”
这个话题可不是我最擅长的,所以我让桌上其他人讲讲他们争取时间的办法:
不要重复你已经布置下去的任务。亲自做的话,同样的工作你得花几倍的时间:第一次是给人家解释,然后是把任务接回来,还不能伤害人家的感情(这完全不可能),然后是弥补他们犯下的错误,然后最后是自己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暴露出做错的迹象——即便不确定——我也会把任务接过来,教育他们。” Margo承认,“我最终明白了,你必须让他们犯错误,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从长期来看,这样的效率更高。”
不要争论细节技术来证明你的技术优势。“你的事业不断发展,” Dirk说,“就必须放开一些事情。争论技术细节只能说明你还放不开。我真正当上技术领导之后,”他解释说,“就不再有什么冗长的争论,因为我能轻松说服他们。”
自己划分事情的主次,不要借助危机来安排你的行为。Linda承认:“忽然间我就被任命为领导了,不但需要为他人安排时间,还需要为自己安排时间。对这个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我期望出现危机,因为危机下我的行动井然有序。现在我却很困惑,自己可能参与促成了某些危机,这样才表现出我组织有方。我觉得,领导面临真正的考验在于,没有危机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一心两用

桌上的每个人都说了他们的答案,这样我就能安心吃自己的朝鲜蓟。但是Clayton不放过我。他问我:“另一个瑞士故事是什么?”。Clayton是我的学员,他知道我的弱点。
“好吧,”我只得让步,“但这是最后一个故事。它讲的是瑞士的建立。”

创造了世界上的所有人之后,上帝依次给大家创造国家。上帝问第一个瑞士人,要一个怎样的国家,他回答很谦卑:“什么都行”。上帝坚持问他自己的喜好,于是瑞士人说,“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我希望能有山,顶上覆盖白雪,山坡长满青草,清澈的溪水穿过峡谷,蓝天上点缀着蓬松的白云。”
上帝马上实现了这一切,然后问他还有什么别的要求。瑞士人推托不过,只好说,“如果还有石头屋顶的木头房子,最好还有些棕色的奶牛在吃草,我就感激不已了。”
上帝又实现了这些,然后问瑞士人,是否还有别的要求。“没有了,您已经足够慷慨了。我真的不能再要求任何东西,但是关于您呢?对于你的赠与,我肯定有些东西能回报您。”
“噢,其实,”上帝说,“造了这么多东西,我有点渴了。如果你能给我一杯新鲜的牛奶,那就非常感激了。”
“非常荣幸,”瑞士人说,他跑去取了个玻璃杯,乘上美味可口的瑞士牛奶,上帝一口喝了下去。
然后上帝又问瑞士人:“显然,还有些你想要的东西。其他所有人都无休止地要求财富。你想要什么?”
瑞士人稍作迟疑说:“是的,还有一点小的要求。”
“那告诉我吧,那就是你的。”
“好吧,如果不嫌太过分的话,请为牛奶付一个法郎。”

“真棒,”Clayton说,“瑞士人岂止是有效率,他们的效率简直是一般人的两倍。他不要求财富,而是要求能带来收入的东西,即便上帝不再造物,也不再为牛奶付钱,这些东西还是能持续带来收入。”
“我想你是对的,Clayton。”我回答说。“就好像瑞士人一样,成功解决问题的领导能够创造一个环境,环境带来的回报要超出他们的付出。同时,这个环境似乎能帮助和它相关的所有人,没有人会受骗上当。”
……

注:

威廉·退尔:十四世纪,统治瑞士的奥地利总督肆意压迫人民,竟于闹市竖一长竿,竿顶置一帽,勒令行人向帽鞠躬。一日,农民射手退尔经其处,抗命不鞠躬,被捕。总督命于退尔幼子,头顶置一苹果,令退尔以箭射之,如射中,方得免罪。退尔射中苹果。同时又出示一箭,声明如不幸射中幼子,即以此箭返射总督。总督怒,食前言,再捕退尔。押解途中,登舟经一湖面,风浪大作,将士危惧,退尔趁机一箭射杀总督后逃脱虎口。民众拥之为首领,共同反抗奥地利统治,祖国终得自由。罗西尼曾为此创作歌剧《威廉•退尔》,其序曲非常有名。

海蒂:海蒂是苏黎士女作家约翰娜•斯皮利创作的儿童形象,海蒂出身贫寒,很小就到德国法兰克福一个贵族家庭当小佣人。后来,被亲戚带回瑞士,送到在阿尔卑斯山区的爷爷家。海蒂虽然年小,却具有感人的人格魅力,有“瑞士第一公民”之称。

《技术领导之路》序

题记:

李笑来老师的博客上有一个分类叫“想明白”,这个名字,我非常喜欢。
想明白,意味着动用自己的智力,认清现实,更重要的是,打破思维定势,找到问题的症结。
《精通正则表达式》里面,作者Jeffrey讲过一个故事:某个任务,他希望用正则表达式“完美解决”,多番尝试都无功而返,最终发现,正则表达式,再配合一个字符串判断,就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迷信正则表达式(工具),要跳出来,想想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这个故事我印象很深。天气不那么冷的时候,骑车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有时会到马路另一边的超市买袋豆浆。有一天,超市门口停自行车不再免费,而且收费区域日渐扩大。为了找个免费停车的地方的(为买袋豆浆交2毛钱,实在有点不值,也不喜欢口袋里有大堆钢蹦),我要走的路越来越远。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明白”:我要做的是:停车,去超市买豆浆,这两个任务不是紧密捆绑的,而马路这一侧恰好有免费的停自行车位。于是我都不用推车过马路,只需要下车停好,走过去买豆浆,回来上车走人,就这么简单:)
补充一点,“想明白”还有其它的好处:你“想明白”的事情越多,“想明白”的能力就越强,也就能越来越快地“想明白”更多的问题——每多想明白一个问题,都有助于想明白将来的一系列问题。

技术领导之路:序

Jerry Weinberg讲过一个故事:天文学家在花园俱乐部演讲,介绍宇宙起源的“大爆炸”理论。介绍结束,后排一位女士大声说:“年轻人,事情不是这样的。世界其实是驼在一只大龟背上的。”

这样的说法常人无法想象,天文学家却毫不意外,他冷静答道:“那么,大龟趴在哪里呢?”,女士的回答同样冷静:“显然,在另一只大龟身上。”天文学家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那么,请您告诉我们,这另一只大龟趴在哪里呢?”。女士平静地笑笑,信心满满,“不,别客气,海龟是一只一只叠起来的。”

Jerry Weinberg的书很多时候类似他的故事——就好像层叠的海龟。他的书很难一口气读完,因为每一章的内容都像他讲的那些小故事,包含许多层的意思。我多次发现自己在停下来思考——思考Jerry刚刚说过的话,思考我针对Jerry的话的思考,思考我针对思考的思考……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所以我先给读者提个醒:Jerry的写法往往会引发严谨的思考。

一方面,《技术领导之路》是一份非常实用而详尽的指导。另一方面,全书又都在打比方,其中随处可见日常熟悉的事物——讲授管理技巧,用的是关于弹子球、Tinkertoy玩具(一套组合玩具,孩子可以发挥想象力,拼装出各种结构和形状——译者注)和电热毯的故事。再一个方面来说,这本书讲的是管理技术工程的哲学和心理学。

尽管本书令我偏爱有加,但也存在些问题。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篇幅太长,Jerry在每一章中开列了太多关于思考和管理的想法和规则,如果你走马观花地看过去——为了写这篇序言,开始我就打算这么干——基本就会一无所获。问题之二是篇幅太短。你以为Jerry就要告诉你如何解决世界上的主要问题了,书也就读完了,你发现,其实Jerry只是鼓励你自主独立思考。

回头看看,我觉得自己是被标题误导了。我猜你甚至会说,这本书与成为技术领袖没什么关系。但是实际上,这本书的核心内容是与Jerry所有的书一样的:如何思考,以及如何审视你想问题的思维。循着层叠的海龟往下,Jerry指出,在管理和人事协调的实际问题中,大多数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其实偏离了问题的核心。所以,他提出简单易行、而又截然不同的办法,来看待我们自认为已然了解的事物。

读者有幸,Jerry Weinberg把剖析复杂的技术和管理问题——尤其是现代的组织中,两者不寻常的混合体——作为毕生的工作。他的每句话都直指要害。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自己一面开怀大笑,一面尴尬不已。

还有一点。任何一篇负责任的序言,都应该为书本推荐适合的读者群。本人当然也会这么做。对于这本书,我诚挚地将它推荐给三类人:(A)管理者;(B)被管理者;(C)认识A类或B类人群,或是在他们身边的人。如果你有幸落入其中一类,这本书你必须读。

Jun. 1986  Ken Orr, President
Topeka, Kansas Ken Orr & Associates, Inc

算是年终发言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信念,而且越来越深刻:每个人都期望成功。这里说的“成功”,不是“成功学”的那种成功,“期望成功”指的是,能享受事情真正办好之后的愉悦。照罗素的说法,所谓信念,就是不需要逻辑证明的观点。是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期望成功”。
然而这世界上的事情太多太难,从选定事情,到动脑筋,到坚持努力,最后真正做成,每一个环节,都充满考验,都布满陷阱。
于是许多人倒下了,有人面对“复杂的现实”不知所措,有人熬不过漫长的考验,有人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无奈运气不佳,等待他的仍是失败。
于是大家都期望能遇到武功秘籍,借由这条明确的捷径,由此炼成绝世武功。它的潜台词往往是:既然这本秘籍还没出现,现在还是别白费工夫走弯路了
不幸的是,这样的捷径,现实中不存在(既然秘籍不会出现,现在还是别白费功夫瞎指望了,行动起来吧:))。
我曾谈过“稀释”,我们费力学习积累,却只有一点点进步。努力被稀释,这令人沮丧的现象,乃是一种自然的现象:为表现出一杯水,自己要有一桶水,那么,你眼里有“一桶水”的人,背后必有一口深井,这口深井,只能是经年挖掘的结果。

然而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各种教诲翻来覆去,无非是些陈旧的“大道理”——“那样的东西,谁不知道?”言外之意是,“还是来点新鲜、有用的干货吧。”
但也要记得Thomas Sowell的话:

每一代人的出生,其实都相当于野蛮对文明的侵略,我们必须尽快教化他们,否则就太迟了。

我猜想,他说的“教化”,不但包括各种“大道理”,也包括“关于大道理的可悲现状”:不存在捷径,不可能速成,纵是一点一滴、长久积累,仍然难逃被稀释的命运——相信这个可悲的事实吧,这样你才能睁大眼睛,看清世界的模样,这样,你才能相信“大道理”,真正把它落实到一言一行中去,这个时候,道理还是原来的道理,只是已经揭掉了“道理”的标签。
而且,就我的经验来说,唯有日复一日地践行这些“大道理”,才能真正收获有价值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样才能真正去掉心中对“大道理”的排斥,才能放下身段,耐着性子,践行更多的“大道理”。
我们没有Sowell,所以我们只能(也应该)在太迟之间,教化自己。

Becoming Technical Leader: An organic problem-solving approach,温伯格的书,之前清华大学出版过中文版(《成为技术领导者:解决问题的有机方法》,我译为“技术领导之路:全面解决问题的途径”)。9月份博文视点邀我翻译,出中英文对照版。明知道是苦差事,但禁不住诱惑,苦译若干晨昏,到今天有把握说,新年之前,可以交出翻译稿了(质量如何,还请读者到时评判)。

翻译这本书,最大的体会是,自己长久以来的积累和总结,稍微派上了点用场:口语、书面语各有什么特点,诗应该怎么译,平常句子应该怎么译,各种常见结构要如何处理……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另一方面,以前摸索出的,最适合自己的翻译长篇文本的办法,这次证明是确实有效的,而且自觉做事的耐心和条理也好了不少。这些,都可以算是我长久以来照“大道理”锻炼的一点小小收获吧。

“人人都”是万金油

我国是一个崇尚“集体主义”的国家,人们往往追求集体的“一致”和“统一”,这样的思维倾向深入生活的各个方面。最常见的表现之一,就是“人人都”的论式。

最近,这种论调的形式是:如果人人都是杨佳,那我们的社会还有秩序可言吗?(隐含结论:不应该同情杨佳)
稍远一点的形式是:如果人人都是范跑跑,我们的明天还有希望吗?(隐含结论:人人都该谴责范跑跑)
更远一点的形式是:如果人人都是王海,我们的经济不就乱套了吗?(隐含结论:王海打假其实是捣乱)
……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此论式出现之频繁,杀伤力之广泛,实在令人着迷。

不过,我要说的是,“人人都”的论式,未必有效。

对科学有些基本了解的朋友都知道,一种理论要真正有效,必须拥有一定的前提(情境),否则其价值就要大打折扣;理论如此,观点也是如此。“人人都”论式之错误之一,就在这里:

牛顿的经典力学,在宏观领域是算不上错误的。若我们这样反问:如果万事万物都依照牛顿力学的原理来运行,你又如何解释微观物理学的诸多现象呢?
对于这个问题,答案是:牛顿力学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它不是用来解释“万事万物”的。(要我说,隐含结论是,“您这个问题提的真有水平”)

同样道理,我们若反对其他人对杨佳、范跑跑、王海的某些观点,首先必须看看,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到底是不是想要“人人都如何如何”,如果不是如此,拿出“人人都”来否定,试图得出“人人都不应该如何如何”的结论,这是不对的。

另一方面,若某种观点是真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那多半是因为它是“万金油”。可惜,万金油也有刺鼻的时候,不妨看看这几条:

如果人人都是雷锋,人人都一心做好事,万一有人专门损人利己,不是赚大了吗?(隐含结论:不要做雷锋)
如果人人都对不正义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我们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隐含结论:人人都应该努力反抗不正义)
如果人人都正当好公民,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们的警察不是要下岗,没饭吃了吗?(隐含结论:不要当好公民)
如果人人都听领导的话,与领导保持一致,那领导还怎么反思、进步呢?(隐含结论:不要跟领导保持一致)
……

是否感觉怪异?这也是“人人都”理论的“杀伤力”之一啊。

在逻辑里,“人人都”的论式其实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滑坡谬误(slope fallacy)”,是常见的思维误区之一。它的意思是:一旦采取了某项措施(认同了某种某种观点),它就会“顺坡溜下去”,延伸扩散开来——或者是同样运用到对其它问题,或者是对同一个问题运用其它各种措施(观点);总之,是引申出各种奇怪的结论,最终“归谬”。识别不出这个谬误的人,往往会觉得这样的论证非常“有力”,非常“恰当”,然而,它其实是错的。

所以,我的观点是,“人人都”这样思维偷懒的论式,还是少点的好。

赌徒的困境

认知心理学中有这么个实验:被试面对一红一蓝两盏灯,要求预测每次实验时哪一盏会亮起来;实验要进行许多次,并按照准确率给予一定的报酬。实际上,每轮实验,红灯亮的概率都是70%,蓝灯是30%,但是两种灯的点亮顺序是完全随机的。
在实验中,大多数被试很快就发现了,红灯亮起的频率要远高于蓝灯。尽管如此,大多数人都希望找到一个模式,能够准确地“预测”下一次亮起的是什么颜色的灯。极少有人认识到,如果“两眼一抓瞎”,全部猜红色命中,反而能有70%的准确率——只是这样选择必须克服“明知道会错”的心理障碍。而追求“100%”的准确,即便能够在红灯亮起的70%中命中70%,蓝灯亮起的30%中命中30%,仍然只有(70% * 70%) + (30% * 30%) = 58%的命中率。
这个实验说明,即便需要面对不确定性,人还是偏好“完全准确”的预测,哪怕依据毫无道理,哪怕“愚蠢”的做法本来能够带来更高的收益。

生活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的“赌徒心态”,就是这种心理偏好的表现:赌徒往往希望获得100%的准确率,因此尽管大多数赌博属于“独立事件”(也就是说,前一次赌博和后一次赌博之间是互不影响的),赌徒仍然希望构建出一个模式,实现“更准确”的预测。卖彩票的地方通常会挂一张大图,显示“中奖趋势”,“预测”将来走势,这也是“赌徒心态”的常见形式(这里需要补充一点,有人潜心“分析趋势”,结果“中了大奖”,但“分析趋势”与“中大奖”两个事件之间,其实只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不存在逻辑上的因果关系,这道理就好像“春天在夏天之前,但春天不是夏天的原因”一样)。
别理解错了,我并不是说,赌博的时候不必动脑筋,应该纯粹碰运气。我的意思只是,在不可能有什么“准确”规律的地方,去追求100%的命中率,无异于缘木求鱼,是完全徒劳的。有头脑的赌徒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们能获得较大的胜率,借助的往往是上面红蓝灯测试中“接受错误来减少错误”的原理。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去翻翻费曼写的《别闹了,费曼先生》,看看这个通晓统计原理的家伙,是怎样下注的。

我们深入思考就会发现,不信任统计学,否认或者逃避客观存在的偶然性,其实是“赌徒心态”的根源。在现实中,这种“力求百发百中”的心态还有另一种表现:对于没有100%——或者说,非常大——把握的事情,就不愿投入精力。常见的情景就是,不少人既想学(干)这个,又想学(干)那个……但仔细想想,这个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那个也“没把握”会有大的收获……。最后的结果往往就是,迟迟不敢选择(借口是“还没想好”、“还没把握”、“要谨慎”),时间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有人会开脱说:凡事要“想明白”再动手。然而,他们希望的“想明白”,其实还是希望知道一个准确的结果,“这个有50%的成功率,那个有60%的成功率”,是他们不愿意见到也不愿意接受的,“现实那么复杂,这类‘没定数’的事情还是不要白费气力了”——于是就要继续“想明白”,甚至用终生来“想明白”了。
的确,我们的生活由无数的因素构成,充满了偶然性。许多事情的规律,只能用统计概率来描述,尽管我们更偏爱“准确”的结果,但充满“偶然”的客观现实,我们应该有勇气接受。其实我们也能够接受。说明这个道理,我常举的例子就是:动手术,有两种方案,一种的成功率是50%,另一种是70%,尽管这两个数字都是大量采样之后的结果,尽管手术失败对于个体来说就是0%的成功率,但是,大多数人无疑都会选择70%的方案。也就是说,即便面对充满偶然性的概率问题,大家其实是能够接受统计规律,也懂得如何选择的。

这些年来,我见过许多人否定学习的理由就是:“学那玩意干嘛?将来又‘不一定’会用到(或者是,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其实它的潜台词是,“不如再等等看看,看明白了、有把握了再说,至于现在,还是放松放松好了”。
是的,许多事情有点“撞大运”的色彩:天上掉下的馅饼,不太可能正好掉到你手上。但是,你手里的盘子越大,一旦馅饼掉下来,还是“更有可能”掉在里头的。所以老话说,“机遇只偏爱有准备的头脑”,而不是“有准备就能遇到机遇”,也不是“没看到机遇之前,别做准备”——所以又有句老话说“所谓幸运,就是你做好了准备之后,机会恰巧来了。”

你不能指望看了本书就有重大转折

这些年来,我的愿望一个也没实现过,世界太复杂了。我现在根本就不敢也不想计划未来了,否则,我要怎么办?或者,你可以给我推荐本书看看?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已经不敢再推荐书了。指望看了本书就有重大转折,这近乎痴人说梦:书的内容,书里举的例子,往往过于遥远,文本的交互性也不够强,缺乏“现在最需要”的鲜活感——常常有人,无论调查评价结果如何,仅仅因为身边的朋友说某款车不好,就认为其一无是处。鲜活感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所以,还是别指望看书了吧:这种时候,你不能指望看了本书,就有重大转折。这些年来的“推荐”经历,大都如此。

“我要怎么办?”,这个问题,倒是让人想起皮亚杰对“智力”的定义:

所谓智力,就是你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动用的那种能力。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定义(当然这里的“有意思”不是指“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人“智力低下”,“智力”不等于常说的“智商”,而且这里说的智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能不断进化的),我曾和李笑来老师讨论过关于“智力”的问题,他的看法是:

所谓智力,或者说心智能力,包括三步:认清自己所处的境地,找到现实可能的出路,坚持不懈地去实践。

就三步,简单得好像在做广播体操,毫无新意,枯燥无味。其实书里头说的,无非也是抽象的道理,而且往往来去都是些旧的道理——“这种东西谁有兴趣?我都知道了,我要的是现在能够就给我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的,这是事实,这些简单陈旧的道理,太曲折,太遥远。更要命的是,即便你费劲心力去坚持了,去实践了,也不见得一定能收获想要的结果。的确,生活充满太多的偶然,大概没什么东西能保证你“一定”会收获想要的结果,而只能提高成功的几率——算了吧,没有确定结果的事情,去做它干嘛?即便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更“可能”砸到自己头上,那也只是“更可能”而已,算了吧。

不过,几率问题好像没有那么轻松:如果你要动手术了,两种方案,一种有30%的成功率,一种有70%的成功率。你选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