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证时引用他人的观点是中外都常见的做法,在英文中,我们时常遇到as somebody said,as somebody correctly pointed out的说法。通常的译法是不假思索,照章翻译:
as somebody said
正如xx说过的
as somebody correctly pointed out
正如xx所正确指出的
这样的翻译说不上错,但细细考察,有两个问题:“正如…正确指出”,短距离内两个“正”字重叠,有累赘之感;更重要的是,“正如xx说过的”(尤其在“说过”之前加上定性修饰)的说法,在中文里出现极少,故而译文难称“地道”。
按照我的经验,这样的句子其实很好翻译。我们平时说话如何援引他人观点的?“xx(就)说过”、“如xx所说”、“xx说得好”…用这类句型来翻译上面的说法,非常恰当。
可能有人会较真,认为这样就缺失了原文对所援引内容的肯定,这种观点我是不同意的。须知道,汉语乃是强调意会的语言,许多场合并不需要“硬性”的形式表述,仍然可以传达意思。举个例子,我们说“影响了发挥”,其中的“影响”必然是“负面影响/坏的影响”,而不必画蛇添足地说“对发挥产生了负面(坏的)影响”(可笑的是,这类翻译极常见,且多以“精确”为自己辩护)。既然如此,我们在论证时提“xx说过”,也绝不是指“xx曾经错误/无关紧要地说过”,所谓“精确”的说法,可以休矣。
so…that…是英文的经典句型,从学英语开始,老师们就不厌其烦地提醒大家:so…that…就是“如此…以致于…”的意思。这种说法本身并不算错,尽管有时很别扭,毕竟方便了学生理解。然而身为译者译者,无论在哪里见到so…that…,都硬套“如此…以致于…”,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毕竟,译者的职责是降低读者理解的难度,而高质量的翻译必须注重各个细节——如果读者觉得译文别扭,必须“还原”成英文才方便理解,我们大致可以说,译文还有改进的余地,本文尝试探讨的,就是摆脱“如此…以致于…”困境的办法。
来看几个例子:
这药是如此苦,以致于我没法喝下去。
他是如此生气,以致于头发都竖起来了。
这道菜是如此好吃,以致于我连点了两份。
天气是如此恶劣,以致于我不敢出门。
这四个句子,无一例外地用到了“如此…以致于…”的翻译,意思并不难理解,然而细读之下,总难逃“洋浜泾洋泾浜”的味道。我个人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根据中文习惯,“如此”表程度时一般放在最后出现(先举例,再说“如此如此”,就自然许多了);而在上面的例句中,前置的“如此”并不能表达确切的意义,程度必须依赖之后的说明:“苦”的程度是通过“没法喝下去”来说明的,在看到“没法喝下去”之前,到底怎么个“哭”,我们全无概念!
如果这个理由没有大错,破解“如此…以致于…”困境就有两个办法:把程度说明提前,或干脆去掉“如此”。根据我个人的经验,第一种办法很难,因为so…that…本身有因果关系;第二种办法比较可行,细究起来,又分为两大类:
用“…得…”翻译
“…得…”是补语结构,后面的成分用来“补充说明”前面的成分,它的感觉截然不同于英文的补语,恰当运用的话可以造出非常地道的中文句子,so…that…的某些句子,可以很方便地用“…得…”来翻译,完全消去“洋浜泾洋泾浜”的感觉:
苦得没法喝。
他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用“太…”来翻译
中文与英文的差异之一就是,英文需要很多的信号词来表达逻辑关系,同时结构严谨,可以算作“泾渭分明”;而中文往往依赖句子的意义本身,形式上并没有太多的规范,也就是所谓的“行云流水”。用“太…”来翻译so…that…有两大好处:“太”本身就包含强烈的程度,另外,两个分句天然就是因果关系,暗合so…that…的逻辑:
这道菜太好吃了,我连点了两份。
天气太恶劣了,我都不敢出门。
我们所使用的绝大多数语言都具有这样的特性:既有规则(譬如句子要有完整的结构,过去发生的动作要用过去式),又没有规则(譬如不规则动词,以及某些“妙手偶得”的奇妙搭配)。可以说,语言的创造性,就在于能够灵活游走于这种有/无规则的矛盾之间,“产生”出历史上未曾有过,但意义完整的通顺句子。这种“游走”,在我们使用母语时,往往是凭借本能完成的:“千锤百炼”可以调换成“百炼千锤”,但不能变成“千炼百锤”。
但是,译者在翻译时则不容易做到这一点,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译者受到原语言规则的影响,往往把原文的思维“照搬”过来;另一方面,词典提供的往往是僵化或者说“过度统一”的解释,结果造成译文生硬晦涩——或许能看懂,但是很别扭。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er/or后缀的翻译。
er/or是英文中常见的后缀,其英文解释是the person/thing that(does the action indicated by verb),在英文中,这是方便、简单而且统一的用法:无论什么动作,加上er/or后缀,就可以表示执行的人/器物。翻查英汉词典,通常将这个翻译为“xx者/xx的人”,这个翻译,意思是对的,但译法却不一定合适。
我们不妨来想想,中文语境中各种er/or对应的各种说法,总结一下这个后缀的多种翻译:
- ~师:培训师(trainer),律师(lawyer)
- ~者:译者(translator),读者(reader),作者(author)
- ~员:演员(actor),官员(officer),接线员(operator)
- ~官:指挥官(commander),法官(judger),翻译官(translator)
- ~士:战士(soldier),辩护士(defender)
- ~人:工人(worker),诗人(songster)
- ~匠:木匠(carpenter),工匠(artificer),油漆匠(painter)
- ~家:画家(painter),摄影家(photographer)
此外,还有些名称,似乎完全不包含“与人相关的元素”:导演(director),司机(driver),园丁(gardener)……
这样一个“通用”的er/or,意思也不难理解,在翻译时,竟然可以变出这么多种的花样,的确很麻烦,但却是译者不容推辞的责任:“鬼子带了个翻译官来”不能说成“鬼子带了个译者来”,“劳方/资方关系”远远比“雇佣者/被雇佣者关系”要简捷得多,“对选民负责”也好过“对投票者负责”。
从这里推演开去,相同的语言成分(甚至相同意象)在翻译时要变化对待的例子还有许多:radicalism 有时应该翻译成“激进派”而不是“激进主义者”(虽然-ist似乎约定俗成就是“主义者”,international community也不是“国际社群”而是“国际社会”(虽然community似乎跟“社会”没关系)。
看到这里,有些人要说,这还不是中文太麻烦了,英文就没有这样的问题——整齐划一,规律好记。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单单“星期1”到“星期6”,和“1月”到“12月”这样的简单名词,就没法像中文一样“归化”到整齐的形式,更不用说那一大堆的不规则动词,每个都得记住过去式、过去分词的麻烦了。依我看,问题并不是中文英文孰优孰劣,而是说话的人,身上的懒筋在作怪——我总觉得,语言中的每个元素,都好像一块独特而不规律的石头,译者的责任,就是找到(或者说“发现”)这些石头彼此合适的一面,重新铺就一条坦途,倘若偷懒照统一的方式来摆放,铺出来的路肯定是会硌脚的。
题记:“怎样翻译更地道”是我在翻译中的随想,没有固定的更新间隔,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
我们学英语,都追求“地道”,也就是“洋味浓”,要做到这一点,就得突破“意思”的层面,把握英语在形式上的某些特点。譬如下面的句子:Please buy two tickets for me,I think to do this is my honor,虽然“意思正确”,但明显不够地道;Please buy me two tickets和I grant it my honor to do this,洋味就“浓”多了。
汉语也是如此,只是我们以汉语为母语,此时“意思”和“形式”常常是混为一体的。但是,在翻译中,往往由于形式奇特,就出现了“欧化中文”和“翻译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在平时多用心注意汉语在表达上的特点。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补语(及其用法),就是其中之一。
一般认为,补语就是补充说明述语的结果、程度、趋向、可能、状态、数量等的成分。具体的解释非常多,这里略不赘述。作为译者,我们只要记得三点:
- 补语一般是放在它补充的对象之后的(类似英语中的从句),因此有时候需要把对象“切开”,把补语“塞”进去;
- 句子去掉补语也有可能结构完整(譬如“晚会开”),但在实际语境中,补语和它补充的对象需要组合在一起,表达才有“意义”(譬如“晚会开得很热闹”。“晚会开”这样的句子虽然结构完整,却没有人用);
- 在肯定时,补语多在对象后添加“得”字结构,在否定时,多把对象切开,把“不”字塞进去。
不妨来看下面这几个句子:
- His handwriting is pretty good.
不要小看这个句子,handwriting之类的名词,往往是翻译中的难点,因为它是从动词“演变”而来,而汉语中缺乏对应的形式(“他的写字”就像日语了),译者往往会只能另找词汇,handwriting还好,可以翻译成“书法”、“字迹”,不过也不太方便:
这样的句子,无论怎么修饰,还是去不掉“翻译腔”,原因就在于handwriting“对应”不到合适的名词。然而我们仔细想想就会发现,handwriting这样的“动词变形而来的名词”,往往不会在句子中单独出现,而必须与其它成分并用。这时候,如果用“动词+补语”的形式来翻译,就解决了“寻找对应名词”的困难:我们在handwriting对应的“写字”颠倒一下,后面加上“得”字结构:
这就是补语的肯定形式,下面我们再看看否定形式。
这个句子通常翻译为:
类似的句子也很多,尤其是涉及到can not之类的情态动词结构,第一反应往往就是“不能”、“无法”,所以,无论下面是什么动作,什么成分,前面都要加一个“不能”、“无法”。其实,这种结构非常合适用补语来翻译,只是需要动一点脑筋,根据具体的动词来选择“不”后面的字。具体到这个句子,我们不妨在“走”和“不”之后添加一个“动”字,就可以翻译为:
“使”字句,是翻译中的难题。译文中铺天盖地的“使”,往往叫人看了头疼(当然也可以麻木)。本来,“使…”是字典里常见的解释,这没问题,然而,在翻译词语时明确写出“使”没问题,“使”来“使”去却不是汉语的习惯——文言固然有“使动”用饭,但“使”本身是不出现的,而近代,随着偷懒(不负责)的翻译体流行,“使”简直成了常用的句式,汉语中的一些“使”字句,对应的英文翻译中也不会出现“使(make…)”的形式。
这个问题,已经有不少翻译界人士讨论过,大多认为此种用法过于僵化,丧失了汉语本身的流畅。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是如何解决这类问题,却没有好的答案,结果就是,纵然许多人都知道“使”来“使”去不好,要想改善,却是有心无力。我印象中,唯有思果先生提出过一条标准,“使”一般只能用于肯定,而不宜用于否定:你可以说,“使我认识到”,但不能说,“使我没有认识到”。这些年来,我读书看报时留意观察“使”字句的用法,以及表达相同意思而未用“使”字的句子的特点,大致总结出三种套路,用来修改“使”字句:
提前动词:
这条路的开通,使城市交通得到了极大改善->这条路的开通,极大改善了城市交通
这是最常见的情况,而且一旦动词是及物的(改善),通常都需要添加“得到了”之类的辅助成分才通顺。这类“使”字句最好改,直接去掉“使”字和辅助结构,把动词提前,干净利落。
改换动词:
老旧的发动机,使该款车的最高时速只能限制在了100公里 ->老旧的发动机,只能提供(支持)最高100公里的时速
这样的句子,看起来并无大异,仔细想想又总有些别扭。如果想修改,必须另找动词,理顺“老旧发动机”和“100公里时速”之间的关系。相比“限制”,“提供/支持”更为通顺。只是,此方法要求作者熟悉各种搭配,能选出合适的词语。
直接意会:
这件事的出现,使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 此事出现之后,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也是较有争议的一种改法,单独来看,这样的修改会造成歧义,以上二者,到底是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还是逻辑上的因果关系?较真起来,还真说不准。然而我们也必须记得,汉语乃是一种采用“意合法”(parataxis)的语言,重意义组合而轻形式结构,理解句子的意思,必须依靠读者的悟性。“此事出现之后,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类句子,单从结构来分析,确实存在歧义,但真正运用,一般人都不难理解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