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里,我列举了一些种族歧视现象的亲身经历,引发了许多读者的讨论。但是让我略感遗憾的是,许多人大概没有注意文章的标题,没有觉察到关键是“比想象的要复杂”,所以直接给出了一个简单的论断。 我的本意绝不是强化已有的简单粗疏的刻板印象,而是希望让大家知道,种族歧视这回事,有许多的侧面和细节。了解这些侧面和细节,有助于我们形成更立体的认知。 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些内容,希望能引发大家的思考。 一 种族歧视是一种最简单粗暴的歧视。 许多人都知道,“歧视”的英文是discriminate,准确的意思是“区别对待”。既然要区别对待,就自然首先必须有办法区分。目力所及,似乎没有人愿意“区别对待”与自己完全同样的人,而总是要先找出一点区别来,再实行区别对待。 所以,种族、口音、家庭出身、经济能力等等各种因素,都可以成为“区别”的指标,由此催生出区别对待。在这些因素当中,种族大概是最容易识别的特征——判断口音需要等对方开口,家庭出身、经济能力等等因素就更是要全面接触才可能了解。唯有种族,具体来说,绝大多数时候是相貌和肤色,是可以远远一眼就望见的。 也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种族歧视特别容易引起反感。 这些年来,我得到的一条重要的生活经验是,如果你希望指出对方的问题,但又不纯粹是为了激怒对方,那么最好不要归因为一些木已成舟,对方无法改变的因素,否则对方多半会恼羞成怒。 举个例子,你觉得某人的口语表达还可以更好一点,完全可以直接给出具体的建议。但是如果从“经济不发达地区来的人就是口语差”,或者“个子矮的人就是没自信心来表达”,那几乎一定会制造矛盾。因为“口语表达”是可以改进的,加以锻炼将来肯定更好,而“不发达地区来的人”和“个子矮的人”就像烙印一样,是无法摆脱的。这种话说出来,对方哪怕有意愿改进,也会觉得无奈甚至恼怒。 种族歧视也是这样,“种族”同样是一种烙印,是无法摆脱的。所以当对某些人的判断与种族挂钩的时候,他或她必然感到无奈甚至愤怒。况且老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一万,千奇百怪”。哪怕是同一个种族的人,也可能在肤色、相貌之外完全找不到相同点。先入为主地用种族去对其他人下判断,无论是从情感反应上,还是从逻辑上,都是站不住脚的。 (more…)
去年初的时候,小朋友冰球俱乐部来了个新教练Robo。Robo来自加拿大,总是一副很健谈很乐观的样子,而且很喜欢放音乐,把整个训练场搞得热情四射。最关键的是,小朋友们好像都很喜欢他,不但许多动作耐心示范,对每个人的指导也相当到位。而且,他的英语很好,人又很喜欢开玩笑,所以我们交谈很多,他总是跟我说:“你家的小朋友超级酷的,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只要他自己运动起来足够自在,能够持续练下去,就是最好的。” 没想到的是,到去年9月份,Robo忽然神秘失踪了,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说明,就此人间蒸发了一般。问其他的教练,也是语焉不详。小朋友训练完,偶尔会失落地跟我说“好久没看到Robo了,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3月份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见到了Robo,虽然当时时间很紧张,只是打了个照面,但我要他留下了联系方式。 当天晚上我问他:哥们,你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大家都很想你啊。 过会儿我收到他的回复:我也很想念小孩子们,你儿子很酷……我现在没在那个俱乐部了,因为其他几个教练总是或明或暗地针对我,仅仅因为我的肤色,这是我受不了的。 (more…)
注:原文发布于2023年1月16日 到1月份为止,我已经体验了几个月的全远程+共享空间办公了。有不少朋友听说之后很有兴趣,问我到底是什么感觉,所以我简单介绍下个人的体验。 背景 2019年末、2020年初开始在全球流行的Covid-19对远程办公来说,绝对是黑天鹅一般的存在。因为疫情导致的社交隔离措施,极大影响了各大公司的正常运转。 所幸,IT类公司受到的影响比较小,只要求员工“面对屏幕编程”,不必亲临现场。所以,许多IT公司也谨小慎微地开展了远程办公的试验。 从我所知道的结果来看,不少美国公司并不特别喜欢远程办公,比如Google,一旦社交隔离措施有所放松,就忙不迭要求员工回到办公室,盖因为公司认为远程办公严重影响合作效率。 与此相反,不少德国公司反倒是逐渐适应了远程办公的节奏,纷纷降低对员工“到办公室上班”的要求,许多公司甚至可以支持百分百的远程办公。 这里要提到的是,德国公司说的“远程办公”往往是货真价实的“远程”,而不是一些人理解的“家和办公室在同一个城市,只是不用去办公室”而已。 因为德国IT行业缺人严重,而且许多德国公司并没有那么“互联网”,而是依托实业开展业务,所以据我所知,目前不少公司非但没有裁员,反而都在大力招人。 (more…)
以前我写过自己学手风琴的爱恨情仇,也写过我在上海的手风琴老师(教师节,忆夏老师)。没想到,几十年后,异国他乡,自己刚上小学的孩子仍然选择了学习手风琴。比较他的学琴经历和我的学琴体验,还是有不少感慨,既能重温孩子学琴的兴奋和厌倦,也能体会家长送孩子学琴的不易与纠结。 以下,记录了我的若干感慨。 Yurii · 云宫讯音_手风琴版本 一 一开始,我并没有希望小孩去学手风琴,甚至都没有强烈希望他“学一门乐器”,只是希望他对音乐有些兴趣。 生活经历告诉我,与其他人的交流,尤其是与来自不同文化和国度的人的交流,语言固然重要,但不是唯一重要。许多时候,爱好和趣味反而更加重要,能突破语言的藩篱,迅速构建起友谊的桥梁。体育是这样,音乐也是这样。所以,对音乐有兴趣,是很好也很重要的。 但是家长也都知道,要让孩子对音乐“有兴趣”,并不是一回容易的事情。小朋友可能愿意跟着歌曲唱唱跳跳,但也仅此而已了。如果要更进一步,往往兴趣就会迅速退场。 该怎么办呢?大概可以从跟小朋友一起玩开始。 在德国,似乎到处都有音乐学校。就拿本市来说,市中心有大名鼎鼎的巴赫音乐学院、门德尔松音乐学院,但全市各地都有小的音乐学校。许多学校名为“学校(schule)”,其实并没有围墙也没有院子,只是在楼房里租用了几间小的教室而已。老师也未必都“技艺精湛”,起码也是持证上岗,专业素质有保障。而且,许多课程本来就是入门级别的,未必要那么“高精尖”。 距离我家走路五分钟的地方,就有一所音乐学校。我在网上看了他们提供的课程,又实地看了学校的环境,决定签约Instrumentenkarussell课程。不要被德语长长的单词吓倒,其实它也只是两个单词的组合,前面是Instrumenten,“乐器”的复数,后面是Karussell,也就是“旋转木马”。合起来的意思,就是让让小朋友“玩遍各种乐器”。 具体安排是,在6个月的时间里,每周上45分钟课程,每两三周由一位专门的老师带领小朋友尝试一种乐器。键盘乐、弦乐、管乐、打击乐的典型乐器都有涉及。费用是每月40欧元,相当实惠。 很快我就发现,对小朋友来说,这是相当有趣的事情。一方面,老师的任务并不是一本正经地“教”,而是带孩子对乐器形成感性认识,所以除了演示,还有相当多的时间是在跟小朋友互动。另一方面,能跟小伙伴一起玩,对小朋友来说是非常快乐的事情。男孩子们很快就发现,Posaunen(英语的trombone,长号)是一种很好玩的东西,因为它的声音听起来“像放屁”——在调皮这一点上,世界各地的小朋友似乎都差不多。 能先玩遍各种乐器,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学,学什么乐器,对孩子来说,是充满了快乐的安排。 (more…)
朋友南桥(方伯林)老师写了篇文章介绍了他家子女学音乐的故事《孩子学音乐,疯狂烧钱,值不值?》。方老师自称“五音不全”、“五线谱也认不全”,家里却出了两个琴童:女儿学小提琴,儿子学大提琴。若干年下来,也算学有所成。女儿大学上了小提琴和机械工程双专业,姐弟俩在教会的一次合奏还打动了不少人,甚至有朋友邀请他们“在自己的葬礼上演出”。 在这背后,方老师家里的投入也是很大的。这些年,光学费就是几万美元,外加上买琴、修琴、出行时给琴投保、接送,费用也不少。这还不算参加各种音乐节的费用——只有参加音乐节,才能认识“圈子里的人”。 方老师最后说,虽然儿女毕业后大概率不会从事音乐相关的工作,但起码也有了陪伴一生的爱好,人生不会寂寞无聊。为此,普通人家庭“砸锅卖铁”,也算值得。 本来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不料方老师稍后又转发了他老友表达的不同观点,认为普通家庭就没有必要培养音乐这样的“贵族兴趣”,而应当“把本来就不多的钱用在刀刃上”。主要的论据如下: 第一,爱好有花钱和不花钱的区别,学音乐花费太多,学书法就不一样,只要简单买好纸笔和字帖,就可以乐在其中,而且乐趣未必会输给音乐; 第二,学乐器的乐趣应当是兴趣,但放眼看去很多“琴童”未必真有兴趣,而是被逼无奈,“要知道,兴趣这个东西并不可靠,而且是会变的”; 第三,兴趣爱好的成功似乎都被金钱绑架了,比如摄影,许多时候变成了对更高级器材的无尽投入,而“人的本性是不愿意否定自己的”,所以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了“卷”的怪圈,无法自拔。 (more…)
我之前写过好几篇关于小朋友打冰球的文章。两年来,眼看着他从在冰上不断摔倒,到趔趄前行,到拿着冰球棍健步如飞,每一点进步都让我们欣慰。教练也说他进步很快,“一定不要跟别人比,重要的是保持兴趣,持续投入,自己感到舒展(feel comfortable with himself)就是最好的状态”,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后,他忽然就不想去打冰球了,说什么也不去了。 该怎么办呢? 一开始我想,他只是暂时闹脾气,问题应该不大。 这次不去了,休息几天,下周再去可以吗? 不,我以后都不想去了。 为什么呢?你能告诉我理由吗? 我太累了,不想去了。 可是你以前也是这样训练的呀,也没看到你说累。 我就是累了,我不想去了,就是不想去了。 看起来,问题没那么简单。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弹琴,如果闹脾气不弹了,家长肯定都会摆事实讲道理。于是,我也跟他摆事实讲道理。 你看爸爸虽然会弹手风琴,但就是小时候没有坚持弹,现在很多难的曲子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学会,经常觉得很可惜。 对啊,你看那个xx曲子,你就不会弹。 是的呀,中断了很可惜,以后再学起来就难了。 是,可是你现在也不是每天都弹,有时候也没有弹呀。 你说得对,我是要多坚持。所以我也希望你能比我做得更好,坚持打冰球,以后就不会后悔。 不,我就是不想打了,我以后不会后悔的。…
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 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2024年3月8日,在德国,我解锁了一项新技能:乐团演奏。 最早是十多年前,在翻译一本技术图书的时候知道,硅谷有很多程序员组成的乐队,而且相当专业。当时我在想,在我们普通人的认知里,程序员都是属于“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既不善于表达,思维也与音乐无关。那么,“程序员组成的专业乐队”到底是什么样子?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看一看。 没想到这些年过去,虽然没有机会亲自观摩,却阴差阳错有了机会亲身加入。更让人意外的是,我加入的还不是“乐队(Band)”,而是正规的“交响乐团(Orchestra)”。 这事说起来也真是因缘际会。去年末的一天,我在网上偶然发现,我们城市有一支手风琴乐团——实际上,手风琴在德国是相当流行的乐器,所以稍微大一点的城市,大都有自己的手风琴乐团。好奇之下,我写了封邮件,简要说明自己的情况,并附上自己的录音,询问有没有可能加入。 (more…)
两年前我写过《在德国,感受俄乌战争》和《在德国,感受俄乌战争(续)》,到今天仍然可以收到朋友的反馈。所以这次,再写一些普通人的生活细节。 俄罗斯 Lilia, Lew 在遇到Lilia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跟俄国人有多么密切的关系。 Lilia是我们的对门邻居,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比较传统的德国人,虽然不会说英语,但人很友好,总是笑眯眯的。慢慢等我学了德语,跟她聊得多了,有一次她提起自己二十多年前来德国,我才发现她不是德国人。于是我问她是哪国人,她说了个地名,我听了半天,才知道是“西伯利亚”。有趣,她绝对不说自己是“俄罗斯”来的。 Lilia这个名字,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那是在讲述苏联红军英勇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故事里。“莉莉亚”的意思是百合花,像百合花一样纯洁的红军女战士,驾驶飞机勇敢投入战场,狠狠打击德国法西斯,最终血洒长空。没想到,几十年后,我在德国竟然遇到了Lilia,而且绝对不说自己从“俄罗斯”来。 (more…)
注:本文写作于2022年8月23日。 几个月前我写了《在德国,感受俄乌战争》,有不少朋友感兴趣,还希望我继续补充。今天写点后续。 乌克兰 上一篇里我写了,因为大量乌克兰难民的涌入,本地出现了各种民间组织前往积极响应,身处求助群里看着层出不穷的求助和响应信息,一面对世界感到悲观,一面对人性感到乐观。 以前看电影《辛德勒的名单》,总觉得结尾处的情节有些做作。辛德勒后悔说,如果自己不保留那根胸针,又可以多拯救几个人,不留念某件首饰,又可以多拯救几个人……当时我想,你想多救几个人就多救几个人,这不就好了嘛,为何还要事后来演这一出? 在求助群里呆了几天之后,我忽然理解了斯皮尔伯格在《辛德勒的名单》这样安排的合理性,辛德勒只有在身处自己所拯救的犹太人中间,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因为只有在亲眼见证受难者的情况,破碎的希望、鲜活的苦难、绝望的哀号,所有这些生动摆在面前的时候,你马上就会懂得,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值得重视,每多帮助一个人,都可算是伟大的功绩。 这样的经历,大概是难得的人生体验。不过,也只要体验一次,就已经足够。 在这种体验之后,就是人性的乐观。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