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两天高考,写点东西做纪念。
“范跑跑”成了最近的热门人物。除去那些争论,我注意到,据说他曾因为在课堂上宣扬“邓公(小平)不如蒋公(经国)”而被学校劝退,看来,中学语文老师里,真正有想法的“异数”并不是个别现象。譬如前些年那位因为“读书就是挣大钱取美女”闹得沸沸扬扬的尹建庭,就出自我的母校,而且教过我们那一届——只是当时他教文科班,我在理科班;但我认为,比起尹建庭,我们的语文老师——易老师——毫不逊色,甚至更为出色。
易老师是高三时接手我们班的,当时二十多岁,个子不高,分头,大大的黑框眼镜;总是T恤、长裤加皮(凉)鞋;每次上课铃响过,他就准时从走廊过来,经常还叼着半截烟头——到门口潇洒地才扔掉。因为此人走路经常摇头晃脑,甚至上课时也是,我们私下里称他“甲鱼(发音是“脚鱼”)脑壳”,他的外号也顺理成章成了“甲鱼”。
易老师的语文课,与我之前上过的所有语文课都不一样。他会极快地把大纲的内容扼要讲完,然后发表一些“离经叛道”的评论,譬如讲《文学与出汗》,他会说,鲁迅先生的文章写得是不错的,可惜他批梁实秋是大错特错了,梁实秋描写的人性,才是文学永远的主题。这些都讲完,往往还有大段的时间,就由他纵横捭阖,古今中外,无所不包:“这个语文书,其实根本不要看,看了也白看”,“汉族人民,天生的胆小小市民,不像蒙古族那样,天下是我的天下,又不是我的(你可以想象他晃着脑袋讲这句话的样子),去到一个地方,屠了之后,再去别的地方”,“这节课呢,我来给你们挖挖中国文明落后的根子……”,台下的学生即便似懂非懂,也听得兴致盎然,何况,高三生活本来就很枯燥,易老师的课讲得生鲜刺激,大家当然喜欢。
有时候他也会说起自己的经历:高考写作文犯了“政治错误”,得0分;之前在别的学校教书,向上级检举领导的不端行为,然后潜逃;因为上课不写教案,教学检查通不过,被开;凡此种种。如今,好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想明白,他向高三的学生说起这些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
对付考试,易老师也很有一套,当时其它科目都搞题海战术,各种资料成堆,易老师只给大家订了一本复习资料,而且是盗版的——“盗版省钱嘛,而且这种东西,本来也没什么正版”,印刷质量很差,所以拿到这本资料,首要的是改错别字(当然,“孩子们作为祖国的花朵,生活非常不幸福” 这样的句子,他是不肯改的——“同学们,你难道觉得你的生活幸福吗?”)。照着这本资料讲课,他从不拖堂加课(少了一台“拖拉机”),只管见招拆招,精当地解出题目背后的逻辑,加上之前有“鲁迅批梁实秋是批错了”那样的评论作铺垫,你就会明白,“里头的道理应该是这样的,但人家想让你那样答”。看来,辩证法这“正——反——合”的规律,至少在应付语文考试上是适用的。
有时候他讲得兴起,也会自己做些注脚:“同学们,这里选‘斥资’,但是我发现,历史上其实是没有‘斥资’这种说法的,只是最近几年不知道怎么兴起,到处都说‘斥资’……”。此后我也留意起语言随时间的变化,后来自己做翻译,这些观察积累,能赋予译文恰当的时代感(譬如何时管当兵的叫“老总”,何时管“四亿同胞”叫“四万万同胞”,“军队”何时叫做“人马”,何时叫做“队伍”),归源都是易老师的功劳。
对烦难的问题,易老师往往能精当地找到症结所在,一下子解开。我印象深刻的是,有道选择题,大家为选“又”还是“再”争论不休,易老师说:“这还不简单,我给你们举两个例子就知道了:‘你再把这道题做一遍’,‘这道题我又做了一遍’。”此言一出,众生恍然大悟。我一直记得这个例子,也愈发体会到,找个精当的例子说明问题,没有些功底,是难以做到的。
高考成绩出来,易老师的学生语文成绩基本都在100以上,大家都很高兴。这“鬼”老师,别看其貌不扬,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上课海阔天空地乱扯,没想到确有两下子。伟大领袖说“要以革命的两手对抗反革命的两手”,看来,他是学到骨髓里去了。
高中毕业后,见得多了,经历得多了,我越来越能理解易老师,也越来越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聪明人,只是很少听到他的音讯。最后一次大概是02年左右,同学在湖南卫视的一档节目(类似《开心词典》,名字我忘了)里见到他:考古文,考文化,他当然是对答如流,最后一个问题“高考有没有年龄限制”却答错了,叫人大跌眼镜,所以汪涵笑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功亏一篑,很是可惜。
今天上网,知道易老师去了广州,有许多学生在blog上提到他。许多年过去了,学生眼里的易老师,一点都没变。
我一直保存着易老师以前登在学校网站上的个人说明,每次看到,就会想起岳麓书院那副对联: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臣本书生,卒业于湘师,谨教国文于二中,不求名利于浊世。掌校不以臣卑鄙,青眼谬垂,屡置臣于高三之中,谘臣以高考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弟子以驱驰。夙夜匪懈,受任于炎暑之际,奉命于寒冬之间,尔来十年已往矣。
弟子知臣节气,故临考寄臣以学事也。执鞭以来,殚精竭虑,恐托付不效,以误弟子之途。故耳提面命,如肺如腑。今角逐正炽,群情激昂,当振厉三军,夯实功底,庶竭驽钝,直指大学,兴复二中,扬眉雀跃。此臣所以忠教育而尽匹夫之职分也。至于弟子崇望,成效略具,则往日呕心之由也。
愿来日托臣以教育教研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平生之气。若无兴教之言,则臣放浪形骸之病也,宜自警醒。诸上司并同仁,亦恪守本职,胸襟长远,勿生勿信秽言。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自厉,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From Life Sailor, post 易老师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