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两篇文字是2005年所作,今天意外收到一封来信,说“忽然见到此文,有豁然开朗之感”,于是转过来,放在自家园地。
关于翻译的一点杂感
昨天上班时,一位朋友问我下面这个句子怎么翻译:
McData blames slow sales of its new Intrepid 10000 (i10K) director on confusion over its roadmap caused by its acquisition of Computer Network Technology Corp. (CNT) (Nasdaq: CMNT – message board)
想了几分钟,我的答案是:
McData认为,新推出的Intrepid 10000(i10k)导向器所以滞销,原因在并购CNT扰乱了自己的发展规划。
发过去之后,对方连声说好。自己反复看了看,似乎也还行,比较通顺,基本的意思也都传达了。
回想一下,从考G之后,至今自己翻译的东西,也有二三十万字了,总归是有些感受,在这里梳理梳理吧。
关于翻译,我想,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是翻译?
我赞成刘宓庆先生的观点,语言不过是表达思想的工具(或者说,语言是思维的外壳)。
翻译的过程,就是先通过原语理解作者期望表达的意思,然后用按照译入语的规范,将这种含义尽可能准确地表达出来的过程。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个答案极为普通,但以我的经验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在实际的翻译过程中,很容易地,也不自觉地,就会拘泥于形式,被词汇、句子结构所困扰,最终无法自拔(其实也就是拘泥于外壳反而偏离了本质),只能写出极其丑陋的“英式中文”,也就是余光中先生所批判的“畸形欧化”。
比如,上面这个句子,最常见的翻译,就是尾大不掉的“xxx将xx归咎于xxx的xxx”,被一个blames束缚了思维,而所有的修饰成分,全都用“的”字结构翻译,从句数目少尚且可以应付,数目一多,就出现“的的不休”了。
再举一例,在某翻译学博士译的Ayn Rand的作品中,开篇就可以看到这样的诗句:
她好像一个单翼的天使一样。
我的感觉是,美感顿失,光华全无。中文本来没有严格使用数量词的习惯,很多时候完全不需要把a, an之类词翻译出来,更何况两个“一”字重复,颇为累赘。“她像单翼的天使”,“她像个单翼的天使”,“她好似单翼的天使”,我以为都比上面这个蹩脚的翻译好。
其次,翻译的标准是什么?
严复先生提出的“信、雅、达”三字标准,如今已有颇多议论。尤其是“雅”,严复的本意是按照他偏爱的桐城派散文的风格翻译英文。有学者提出“信、雅、贴”,“贴”即贴切,贴切原文,原文是何种风格,译文就要努力做到何种风格,这是比较可取的。
当然我更感兴趣的是奈达的“等效翻译”理论。所谓“等效翻译”,指的是,对读者来说,译文能够产生和原文基本相同的效果——原文读者看到某一段落是何种感觉,译者就要力求让译文读者获得同样的感觉。可以说,思果先生反复告诫的“翻译要像中文”,也是这个意思。
“等效翻译”基本可以算作翻译观念上的一次革命,不过也存在很多问题。以我个人的感觉,对于同一文本,不同的译者获得的感受未必相同,因此对 “效果”的理解从一开始就存在差异;其次,等效翻译往往需要考察不同语言环境的细微差别,奈达曾举例说,给爱斯基摩人翻译《圣经》中的话“像雪一样白”,话倒是完整的译出来了,但读者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爱斯基摩人终日生活在冰天雪地,对于雪的白,他们有着尤其细腻的感觉,“雪有好多种颜色,怎能仅仅用一个‘白’来形容呢”。
话虽如此,但在这里要做到“等效”,恐怕必须对原文做比较大的修改,奈达可能支持这样做,我仍然认为修改太大有违愿意。
最后扯一点中英文的差异,纯粹是个人的感觉,狗尾续貂。
英文句子的逻辑结构是非常明显的,主谓宾、定状补,条理分明。如果能够梳理清楚这些结构,再难的句子也不在话下。余光中先生说,英文句子就好像一串葡萄,找到了脉络,就可以用两个指头拎起来。
中文则相反,除去“畸形欧化”的烂文,个人感觉纯粹的、自然的中文,是没有分明的逻辑结构的,与其说像一盘珍珠,毋宁说更像从个人思维中汩汩流淌出来的溪水。
举例来说,“英文句子的逻辑结构是非常明显的,主谓宾、定状补,条理分明”这个句子就完全是我用中文思维写出来的,后面三个分句与第一个分句之间,并没有紧密的逻辑关系,但意思是连贯、一致的。
因此,在英译中时,我一般都会把长句拆分为一组意义连贯的短句,以求符合中文的习惯。
其它的感想还有很多,今天先写这些吧。
关于翻译的一点杂感(续)
这次主要谈一些具体的词语翻译,我以为很多时候译文看来生硬,问题就处在这些地方。
so…that…
这个搭配,照教科书,或者字典,翻译成“如此……以至于……”,是不能算错的。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此……以至于……”本不是地道的汉语,顶多是能表达这种意思而已。而且,汉语中本来有表达这层含义的词语,只是翻译时需要考虑考虑,根据上下文选择。
因此,
He was so angry that could not speak any word.
我不会翻译成“他是如此生气,以至于说不出话来”,我会说“他气得说不出话”。
这里既然用了“得”字,就顺便多说一点:要想译得地道,必须熟练把握中文补语的用法——“我不能走路了”远远不如“我走不动了”,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大家可以在平时多留意。
when……
When的含义有很多,通常都取“at or during the time that, while”的意思。因此很多人翻译的时候,一见到when,就条件反射地用“当xx时”取代。
我以为,这样有两大弊端:
因此,遇到When…,不妨灵活处理,很多时候可以用“如果xxx”取代,更符合原意,也避免了尾大不掉的现象。
最常见的就是在关于条件的叙述中,我总觉得,“如果你发出一个请求而对方没有反应,就应该……”要好过“当你发出一个请求而对方没有反应时,应该……”。
harm
这个词我见过非常多的翻译,感觉都很别扭。原因似乎在于,译者无法摆脱“伤害”的束缚,翻译来翻译去,总是要跟“伤”或者“害”打交道——不是“损伤”,就是“损害”。
于是,“伤害性能”、“损害性能”之类的搭配,也就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我以为,翻译harm时,不必受“伤害”这个词的束缚,也就是说,译文中不必出现“害”字或者“伤”字,因为不带这两个字的词,可以表达同样的意思,而且更自然。实际上,这也是汉语的特点之一——不需要用那么多“关键词”来串联和表达信息,读者自然能够体会。
因此,有时候我会把harm翻译成“影响”——本来嘛,汉语中的“影响”就包含这层意思,“影响了心情”、“影响了发挥”,我们平时就是这么说话的——“影响程序的性能”,“影响(干扰)市场的运转”,我觉得都要好过“伤害”和“损害”。
顺便再提一下sensitive
我初学C++时,总是无法理解“C++语言是是大小写敏感的”其中的“敏感”到底是什么意思,总是感觉非常别扭,后来查字典才知道,sensitive在这里全然不是“敏感”的意思,而是have the ability to feel, to sense,也就是说“有能力感知,有能力辨别”的意思。因此,正确的翻译似乎应该是“C++语言是区分大小写的”。
小结一下,我以为,很多时候“想当然”,拿着现成的模式“硬译”,一方面容易因为没有理解原文的真正含义造成差错,另一方面也容易造成译文的生硬,这种思维定势是我们在翻译中应当努力戒除的。
下面再说几个译文中常出现的词,列出我的看法供大家参考。
使
这个字现在可以说是用滥了,到处都在用。这或许是受”make”之类“使动”英文词汇的影响太甚,而汉语本身是不需要这么多“使”的,更不用说“使xxx得到了xxx”之类的准病句。
“这条路使城市的交通状况得到了改善。”
这种句子叫人看了非常不舒服,完全不用那么折腾——“使”的施动者和“得到了”的受词,完全是主动-被动的关系嘛——“这条路改善了城市的交通状况”,这不是挺好吗?如果说用“使”是受了英文的影响,那么后一个句子里的“改善了”,不同样是及物动词吗?
而且,“使”的滥用,还容易造成另一个蹩脚的现象——一般人们说“使”,都是用在肯定的情形,而较少用在否定的情形:“xx使xx如何如何”很常见,“xx使xx不(不能,没有,无法)如何如何”(比如,“使我没有认识到”)则很少见。不过“使”字乱用之后,这样的句子也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他们直接使他从肉体上不能说话”(《姊妹革命——美国革命与法国革命启示录》里就有这样蹩脚的句子)。
进行了
这也是一个用滥的词,到处都在“进行”——“对他的名誉进行了诋毁”, “对产品进行了降价”,“对xx进行了慰问”……简洁之美,损失殆尽。究其原因,大概在于,白话文受英文影响,把很多动词当作名词使用,比如上文中的“诋毁”、“降价”、“慰问”,而这些词本来是直接作动词,后面可以接宾语的——试想,“诋毁他的名誉”、“降低产品的价格”、“慰问xx”,是不是更简练,更自然?
From Life Sailor, post [旧文]关于翻译的一点杂感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