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如今大家津津乐道的所谓“阵痛”,其实是站在后人的角度来说的,那些“阵痛”似乎只是黎明前的黑暗,短短的一瞬而已。但是如果身处其中就会知道,“阵痛期”很可能涵盖了普通人的一生。
以纺织机、蒸汽机发明为代表的第一次工业革命,确实催生了大量的产业工人,也生产了足量“价廉物美”的商品。但是仔细阅读这段历史就会知道,社会大众能享受到这种“福利”,已经是五十多年之后了。
在纺织机诞生之前,纺织是一种手工劳动,需要大量熟练工人。纺织机诞生之后,这些熟练工人瞬间失去了谋生的源泉。
也许你会争辩说,“那些纺织工人还可以通过学习,进入纺织厂操作机器嘛”。然而现实的情况是,操作纺织机并不需要太多的技能,因此工厂主开始大量雇佣童工,因为童工的价格最低可以低到成年工人的十分之一。又因为大量依靠纺织为生的家庭失去生计,他们别无选择,不得不把孩子送去纺织厂当童工,赚取微薄的工资,这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挖坑,进入恶性循环……
从大道理来说,人确实需要不断成长,不断更新自己的技能,有时甚至需要“变换赛道”,坦然面对已有经验和技能“归零”的局面。但是,人在不同的阶段,成长的境遇也不同。年轻人成长和变化的压力明显要小于中年人,因为他们头脑更灵活,身体更好,也比较少家庭的压力。
对于更年轻的人来说,局面就更为有利,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历史负担,从来就不需要考虑已经被淘汰的技术。如果前人还在思考“哪条大路通罗马”,他们则是“一出生就在罗马”,尽享天时地利。
相比之下,中老年人的不利条件就要多很多,境遇也凄惨很多。技术进步的一粒灰,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山。只不过,他们不掌握话语权,他们的苦难,很难为后人所看到、所体会、所同情。
所以,那些“被淘汰”的人群,成了被历史埋没的对象,留下的叙事,都来自能享受技术进步福利的人群。如此才会有轻飘飘的“阵痛期”一说,虽然这阵痛期往往很长,长到能涵盖一代人。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在第一个完成工业革命的英国,会出现“卢德派”——受新技术影响,生计无着的人群集合起来,激烈反抗新技术的应用,到处捣毁机器。
今天许多人说“卢德派”愚昧守旧,是历史发展的阻力——荷兰就因为顾忌新技术的大规模应用会造成民众的反弹,而采取了相对保守的做法,反而成就了英国的霸业。看起来,当年的英国政府确实高瞻远瞩,”瞄准了“方向,懂得”阵痛“的代价,大力推动技术革新。
可惜,这似乎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英国政府之所以能不顾阻力,铁腕推进工业革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新技术利好于“烟囱贵族”,也就是因为新技术应用而受益的新富阶层,他们在政策方面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强力推进是当然的选择。
另一方面,个人权利尚未得到充分的保护,广大利益受影响的普通人没有机会参政,也就没有手段去维护自己的利益,只能被动接受“被碾压”的结果。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Leontief曾打趣说:“如果马有投票的权利,那么农场上发生的事情必然大有不同”。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投票权逐步落实到普通人之后,再没有什么民选政府胆敢“铁血推进”新技术的应用,相反,许多政客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以“控制技术进步导致的失业”为噱头,为自己争取选票。
举个极端的例子,1933年希特勒上任德国总理之后,纳粹党立刻打出“限制机器使用”的招牌来蛊惑人心。当时的参议院规定,工厂必须先取得政府的批准,才能安装新的机器,“劳工再不必担心被机器取代的命运”。
工业革命之后的几次新技术革命,虽然新技术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影响到大量的人群,但似乎都看不到“卢德派”的激烈反抗,也看不到“铁腕推进”的暴烈手段。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政策制定者受到民意和选票的约束,不敢做得太过分。
另一方面,被新技术影响到的人群,似乎也不是“一门心思用选票搞对抗”,而是欣然接受了新技术的大规模应用,这又是为什么呢?
从历史来看,原因大概在于,新技术的大规模应用发生在经济的上行期,市场能提供足够多的新兴岗位。
典型的例子来自20世纪下半叶,电脑和自动化技术的大规模应用确实”消灭“了不少岗位,也提高了对工人的技术要求。但长期的经济繁荣期下,蓬勃发展的制造业提供了足够多的新岗位。许多人不必上大学,单纯做蓝领也可以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当然不那么在乎新技术带来的影响。
相反,如果是在经济的下行期,如果社会不能提供足够的替代性岗位,新技术的应用就必然会引来忧虑甚至反抗。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许多人对人工智能充满了怀疑和警惕,已经远远不如几十年前对新技术的普遍乐观。
这一点也可以在我们身边得到印证。时下有一种说法,“前些年网约车刚出现时,也是动了出租车的奶酪,最后大家还不是接受了?” 言下之意,无人出租车的到来,同样很快会被大家接受。
这样说的人,完全忽略了网约车诞生的时代。那是个“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时代,经济蓬勃发展,人人信心满满,对新鲜事物当然充满了好奇和包容。当时,一方面出租车行业有足够多足够厚的奶酪可以被“动”,没有“背水一战”的悲壮,另一方面,选择开网约车的大军并不是为生计所迫别无选择,而是看准了机会,勇于尝鲜,网约车对他们来说是个更看好的职业,“愿赌服输”是必然的选择。
因此,以当年“网约车动了出租车的奶酪也没问题”,来论证“无人出租车也不会有问题”,这种论调难免让人想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天真,着实有几分“刻舟求剑”的味道。
实际上,“阵痛论”也好,“绝对乐观论”也罢,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从宏观视角来看,它们都没有错。唯一的问题是,一旦进入微观视角,就会发现“阵痛”、“代价”一类的词,轻飘飘就掩盖了太多真实存在的无奈、困顿、挣扎。
身为IT的从业者,我当然理解技术进步的意义和价值,从宏观来看,我们当然不能错过这些机会。但是从微观来看,IT从业者在这一波技术进步中的有利地位,只是一种运气。相比因这种运气而暗自庆幸甚至洋洋得意,我更愿意保持对普通人命运的观照、理解和同情,而深深厌恶各种轻描淡写的忽略,高高在上的训导。
希望技术进步的一粒灰,不会是普通人头上的一座山。
From Life Sailor, post 无人出租车,是技术进步的一粒灰,还是普通人头上的一座山?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
偶然刷到连篇累牍的“美国登月是造假”的文章,我想起前些年,送给朋友家小孩一本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的《阿波罗:一部看得见的航天史》。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发消息过去问问,他说小朋友非常喜欢,经常翻看。听到这个回复,我大感欣慰。 身为半吊子航天爱好者,我读过不少关于“阿波罗”计划的专著,也写过若干关于NASA和“阿波罗”计划的文章,有一些还颇受欢迎。但是,如果你让我去直面那些“登月造假”的质疑,想让我去“打脸”,那多半要失望,因为我自己都能肯定,自己一定会败下阵来,因为有些质疑我确实没法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它们也不能说服我,“阿波罗登月”是假的。 “阿波罗登月”这回事到底是真是假?最常见的诘问是:你又没有参与,你又没有见证,你怎么知道它是真的呢? (more…)
View Comments
谢谢分享《技术陷阱》这本书,获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