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静的闹剧(我称之为“闹剧”,我想不为过)就这样结束了,没头没脑地来,莫名其妙地去,只留下一地鸡毛任人评说。
然而在我看来,很多的评说也未必在点上,甚至与闹剧本身同样离谱,实在是可惜。所以,哪怕可能被戴上“蹭热点”的帽子,我仍然想多说几点。
整个事件中,最让我觉得好笑的就是璩静洋洋得意地自称“我没有犯法”,许多网友也一致认定“她这么说没犯法,所以你不爽,要么忍,要么滚”。
要知道,法律之所以是法律,就在于其结果是确定性的,是对所有人一致的。所以,非专业人士,自己说自己“没有犯法”,其实是相当可疑的。
我注意到,在虎嗅网的报道《很多年后,百度副总裁还会记得这个五一节》中,已经有多位法律专业人士明确表示,璩静的若干说法已经涉嫌违反劳动。
北京合弘威宇律师事务所副主任魏景峰、北京云亭律师事务所的刘扬扬、江苏法德东恒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蓝天彬等三位律师均认为,璩静言论是对法律的冒犯。
他们告诉笔者,璩静4条视频中有关劳工管理的言论,所涉法律大致包括《劳动法》以下法条:
第三十六条,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第三十八条,用人单位应当保证劳动者每周至少休息一日。第四十一条,用人单位由于生产经营需要,经与工会和劳动者协商后可以延长工作时间,一般每日不得超过一小时;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长工作时间的,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三小时,但是每月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第四十二条,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延长工作时间不受本法第四十一条规定的限制:(一)发生自然灾害、事故或者因其他原因,威胁劳动者生命健康和财产安全,需要紧急处理的;(二)生产设备、交通运输线路、公共设施发生故障,影响生产和公众利益,必须及时抢修的;(三)法律、行政法规规定的其他情形。
虽然违反劳动法并不会导致公诉,而是需要当事人发起劳动仲裁或者民事诉讼,在当前的职场环境下,能够而且敢于这么做的人或许是少数。但是,没有申请劳动仲裁,没有提起民事诉讼,并不能改变璩静的相关言论“涉嫌违法”的事实。
套用许多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情理道理,明辨法律;谁是谁非,法断是非”。在没有经过专业认定之前,无论是恬不知耻地声称“我又没有违反劳动法”,还是先天短一口气的“没办法,人家也没违法”,其实都是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实际上,我相当期待能有更多法律界人士积极介入,就璩静的言论发表看法。如此,哪怕闹剧不止一次发生,但每多一点讨论,就能让公众对于权力边界的认识更清楚一分,也让权力对于法律更敬畏一分。
许多人为璩静鸣不平,认为她“只是说了实话,说出了其他人不敢说的事实”。这些人继而强调,“工作就是要以结果为导向,有了结果,什么都好说,没有结果,就不要谈那么多借口”。
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再讽刺也没有了。
璩静自称“公关一号位”,强调的重点是“公关”,而不是“说实话”。“公关”是什么?我这里截取一段维基百科的解释:
(公关是)通过运用各种信息传播方式与其内外公众进行双向沟通,在组织与公众之间建立相互了解和依赖的关系,以树立良好组织形象的活动。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璩静及为其支持者强调的那样,“一切以结果为最终导向”,那么璩静的行为恰恰是导致了最坏的结果:公关本来的目的是要为组织树立良好的形象,她的行为却严重败坏了组织的形象。
这种与“结果为导向”背道而驰的荒唐做法,绝不是“说实话”就可以开脱的。不分场合不分形式的“说实话”,反而可能带来糟糕的影响,并不值得同情。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某家公司保洁的负责人,工作兢兢业业,经常指出哪个马桶没有疏通,哪里有异味,哪里细菌超标…… 单从这个具体场景来看,其工作态度可谓细致到位、认真负责。
但是,如果他/她把这些“实话”都录成短视频,发到网上,普通人看到的未必是该公司保洁工作的细致入微,而更可能是马桶堵住了、厕所有异味、洗手池菌落超标……这种时候,肯定不能用“说实话”来为自己辩解。
璩静在视频里举了几个例子,证明自己工作投入,比如“忘记大儿子生日,忘记小儿子几年级”,但是“并不后悔,因为选择成为职业女性”。言外之意是,为了工作,她可以舍弃一切,也愿意舍弃一切。
就我所见,欧美国家也有很多以事业为重心的“工作狂”,但我从来没见过有谁能把“忘记大儿子生日,忘记小儿子读几年级”之类的事作为正面例子举出来。在我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职业选择”,纯粹是一种偏执到极点,不负责任的病态。
二十来年之前,余世维的职业经理人讲座一度非常流行,里面有一段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不要说自己太忙,所以没时间做这个做那个。美国总统克林顿,他不比你忙?人家照样搞婚外恋……
或许有人说,克林顿没那么忙,因为有许多幕僚替他打理。那么我们再举几个例子,看看“更忙的人”是不是都能为工作舍弃一切:
我们小时候都读过许多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传记,你会发现,哪怕革命形势再严峻,革命工作再忙碌,他们也依然重视对下一代的教育,定期有专门的谈话,或者哪怕没有谈话,也有书信勉励。
我国著名的飞机设计师程不时,主持设计过多型对国家有重大意义的飞机。程老的工作节奏快、压力大,但他仍能坚持拉小提琴,乐在其中,并反复勉励年轻人“不要忘记用艺术陶冶自己”。
在看外国,“钢铁侠”马斯克,在特斯拉陷入产能地狱的时候可以直接在工厂里连续打地铺,但人家照样有时间约会,有时间谈恋爱。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大名鼎鼎的苹果电脑创始人乔布斯,与女儿Lisa很长时间的关系都很糟糕(并不是因为没时间,而是因为态度不好),后来也曾经表达过懊悔:“那时候我还没有准备好当一个父亲,所以没能勇敢地面对……但如果让我重来一次的话,我肯定会做得很好。”
实际上,对现代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工作生活如何取舍”的问题,而更像是一个“专业素质”的问题。因为对现代人,尤其是现代职场人来说,“记住孩子的生日”是一回极其简单的事情。因为它并不需要人去“记住”,而只需要在自己的日历上做个标注,到期就可以收到提醒。如今,学会使用日历,定期浏览日历,提前预知未来一周、一个月的重要事项,已经成为许多小学生应当培养的习惯,应当掌握的技能。
很难想象,一个身居高位的管理者,竟然无法进行有效的日程管理。但是考虑到社交媒体上流行的许多截图,比如直接在微信群(而不是公司办公软件,甚至都不是企业微信)下达各种指令,动不动打印成堆的文稿,如果它们都属实,我只能说,对于“草莽”这个词,我还需要加深理解。
许多人都知道“海恩法则”,简单说,就是“(在飞行安全领域)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 起轻微事故和 300 起未遂先兆以及 1000 起事故隐患”。
海恩法则的价值不限于飞行安全领域,而被应用到了企业经营管理的各个方面。通常来说,即便是在制度化运作的情况下,一起事故绝不仅仅是一起事故,背后一定牵连着许多的问题和隐患。
具体到璩静事件,这并不是我们常见的“无心之失”,也不是“口误”,而是有计划、由系统地反复以“大胆搏出位”的姿态,进行审丑而非审美的表达。很难想象,这样的行动只是某一个人中了邪,偏听偏信了某些江湖术士的歪门邪道。逻辑的推论就是,这场闹剧只是冰山一角,在这之下,必然还有更多的先兆和隐患,没有被发现和防范。
实际上,在强调企业社会责任(ESG),强调雇主品牌已经成为常识的今天,从璩静的一系列言行来看,该企业竟然没有员工的社交媒体使用规范(讽刺的是,这基本是今天所有大公司的必修课,也恰恰是“公关一号位”的本职工作)。
所以,尽管也很难想象,在整个计划的制定和执行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基于常识,基于规范,警示过可能存在的风险。我们又不得不相信,事实确实如此。否则,即便不能通过制度和规范提前约束胡搞瞎搞,把愚蠢的行为掐灭在萌芽状态,最起码也会提前准备相应的预案,而不是等事情闹大之后在缄默之中草草收场。
因此,逻辑的结论是,即便有人发现了风险,也只是选择默默地参与其中,眼睁睁看着胡搞瞎搞的闹剧发生。
这倒是非常符合璩静表达的价值观——公司和员工只是赤裸裸的雇佣关系、金钱关系,给钱你就必须干活,我是上级一切我说了算,你是下级只有执行的份,其他事情休要说三道四。从这个意义上说,璩静可谓是求仁得仁,咎由自取了。
我们都知道,璩静的说法不只代表她自己,而是一种相当普遍的观念,无论在资方,还是在劳方,都相当有市场。
这恰恰也是我长久以来的困惑:科学研究已经反复证明,越是脑力劳动,越是强调创造性的劳动,就越需要给员工足够的尊重和自由度。否则,奴隶制就一定是效率最高的生产方式。
大道理人人都懂,为什么到了具体环境下,黑白就竟然可以完全颠倒过来呢?
最后,对于许多高喊“劳资关系就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什么人文关怀都是扯淡”的人,我建议他们真的去成熟企业体验一下什么是“人文关怀”。要知道,“人文”的重点不在于“文”,而在于“人”,也就是把人当成人来对待。
我自己这些年深刻感受到“人文关怀”,它既要求员工的言行像一个有职业操守的“人”,也提供给员工很多(意想不到的)尊重、信任和感动。身为员工,恰恰因为有这些尊重、信任和感动,我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更多投入自己的创造力。
From Life Sailor, post “百度公关一号位”,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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