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的时候,小朋友冰球俱乐部来了个新教练Robo。Robo来自加拿大,总是一副很健谈很乐观的样子,而且很喜欢放音乐,把整个训练场搞得热情四射。最关键的是,小朋友们好像都很喜欢他,不但许多动作耐心示范,对每个人的指导也相当到位。而且,他的英语很好,人又很喜欢开玩笑,所以我们交谈很多,他总是跟我说:“你家的小朋友超级酷的,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只要他自己运动起来足够自在,能够持续练下去,就是最好的。”
没想到的是,到去年9月份,Robo忽然神秘失踪了,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说明,就此人间蒸发了一般。问其他的教练,也是语焉不详。小朋友训练完,偶尔会失落地跟我说“好久没看到Robo了,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3月份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见到了Robo,虽然当时时间很紧张,只是打了个照面,但我要他留下了联系方式。
当天晚上我问他:哥们,你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大家都很想你啊。
过会儿我收到他的回复:我也很想念小孩子们,你儿子很酷……我现在没在那个俱乐部了,因为其他几个教练总是或明或暗地针对我,仅仅因为我的肤色,这是我受不了的。
对,Robo是黑人,祖父母那一辈从牙买加搬到加拿大,再往上,大概来自非洲。听他讲话,已经是地道的北美口音,与常见的“南方黑人口音”完全不同。
老实说,Robo的答复让我很吃了一惊。以前总听说“二等公民”、“种族歧视”等等话题,似乎针对的总是中国人或者亚洲人,而发起者要么是白人,要么是黑人。但是像Robo这样来自北美的、一口地道英语的黑人,也会受到歧视,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Robo告诉我说,“冰球在加拿大”就像“足球在德国”一样普遍,所以来自加拿大的他对于冰球如何训练已经有足够多的经验和想法。虽然这些经验和想法与德国不同,但起码应当可以坦诚沟通,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每次他积极提出意见,似乎总是被针对,而且是被抱团针对,是无法理性讨论的针对,久而久之,他无可奈何,心灰意冷,“虽然他们嘴上绝对不会承认,因为这是犯法的,但其实是很明显的”。
这么一说,似乎“歧视”的脉络就清楚了:多半是要遇到一点问题,而且是差异带来的问题,但又无法理性解决问题,于是各种妖魔鬼怪的说法就纷纷涌现。
我想起以前看董竹君的自传,“下江人”这个词让我印象很深。两百多年前,四川人是相当以“天府之国”自居,相当鄙视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的。即便苏杭已经是富庶地区,即便上海已经开埠,一个“下江人”的帽子就可以彻底瓦解他们在经济和文化上的一切优势。歧视,必然强烈依赖于非理性的逻辑。
所以,歧视的重点不是“种族差异”,而是非理性。臭名昭著的“种族歧视”大概是以肤色、长相为依据的,但是在这之外,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依据。
我还记得小朋友刚刚进小学,有一天我去接她的时候,有一个爸爸带着孩子,怯生生地走过来问我“您会说英语吗?”
“当然,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然后他才畏畏缩缩地说起,那一天自己的小孩正在卫生间上厕所,我家小朋友等等几个男孩大吵大闹地冲进卫生间,把每一个隔间的门都猛地拉开,“我儿子今天被吓到了。”
我很快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几个死党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完全没考虑卫生间里还有其他人,也没有考虑过其他人的隐私,就这样呼喊着找人。我先给那个爸爸解释完,再给男孩子们讲了这件事情,告诉他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又让他们给被惊吓的小孩子道歉。之后,他千恩万谢,领着孩子回家了。
看着他们回家的背影,我却想到很多。
换位思考,如果我是那个父亲,我会这样畏缩(甚至“窝囊”)吗?多半不会,就算不是火冒三丈,起码也是理直气壮。而且,我是个亚洲人,那个爸爸看起来是南欧来的,但好歹是个白人,也不比我矮,他理应比我更有底气。
那么,他为什么会低三下四呢?
我能想到的原因,就是他不会说德语,或者起码德语还没有那么好。看着小孩子们在学校里说着流利的德语,听其他家长轻松愉快地聊天,他大概觉得底气不足,所以即便是自己有理的事情,没开口就矮人三分,换句话说,他已经预设了自己处于“被歧视”的地位。
当然,他的这种心理预设也不是毫无来由。我自己刚来时,也遇到过好几次充满傲慢的嘴脸:“不,我们这里不说英语!”所以,哪怕你长着白人的脸,仅仅因为语言的不同,也照样会被歧视。
当然,语言必须要开口才能说话,种族和肤色却是可以一眼分辨的,所以这样的歧视最普遍,我也有过印象深刻的经历。
疫情刚刚爆发时。当时我正在超市里推着购物车,几个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忽然看着我直笑,本来我还以为他们是想打招呼,不料迎来的却是一句:“Hey, Corona(嘿,新冠病毒)”。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脸上的笑,是恶意的坏笑。
那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幕。以我们的成长经历,从小在反复教育要“争气”的环境里一路成长,似乎很少经历过“被人看不起”。哪怕是真的被人看不起了,人家也有“看不起”的资本,或者成绩更好,或者职位更高,或者简单粗暴的“钱更多”。但是,被素昧平生的毛头小子叫一声“Corona”,真是完全预料不到。
这是来自一种什么心理呢?
我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有时也总想着去“搞点刺激的事情”,也没来由地去惹过一些事。再长大一点,工作之后,有一次我父亲郑重告诉我:在外面千万不要惹毛头小子,人家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跟这种人去斗气,不值。
但是那时候,我们并不去招惹素昧平生的人,因为对这些人我们没有办法去仇恨,也没有办法去找茬。很难想象,那时候的自己,会对一个外地人,或者外国人,毫无顾忌地口吐污言秽语。更不用说面对成年人的时候,有如此充足的底气。
后来与德国朋友,尤其是做公益的朋友聊过,我才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所在的区域,整体收入偏低,许多家庭都靠政府救济过活。因为生活不如人意,总需要找到一个解释,于是很多人的想法就是“都怪这些外国人,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我们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在这样的环境里浸泡久了,当然容易生出先入为主的恶意。
朋友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拜托,人家是外国人诶,到了德国还要现学德语,都能抢走你的工作,你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自己?”
她继而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所在。虽然小孩在学校里学的是人人平等,但如果在这样的家庭环境成长,学校教育肯定是抵挡不了家庭教育的影响的。要想消除种族歧视,就是得从小学起,去学习、去了解、去接触,否则等到十多岁,想法基本定型了,日后就很难改变了。”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不但要从小学起,更重要的是要多接触。我已经深刻意识到。接触,平等的接触,会改变自己的认知,也会改变对方的认知。
在和不同国家同事合作了几个辛苦的项目之后,好几个同事给我发中文信息说“你好”、“谢谢”、“晚安”,虽然他们之前从来没有去过中国,也没有跟中国人一起合作过。在幼儿园里,在我经常和其他家长、孩子打招呼之后,早上总有几个德国小孩,见到我就大喊“早上好”,而且说得越来越地道。他们的爸爸妈妈也相当高兴:“你让我们家孩子对中文产生了兴趣,这太好了。”
看一万篇描述“某国人如何好/如何坏”的文章,都比不上几次实际接触的认知来得深。通过广泛的接触就可以知道,人的成色和肤色与种族没有必然的联系,也不取决于会不会说某种语言。
当然,在接触之前还有最重要的:要努力把自己认知从“歧视的链条”上解放出来,知道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本来不应该用来比较,用来区分高下。
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位在美国的同行朋友听美国人说“中文很难听”,他耿耿于怀,发了很长的文字泄愤,“说中文难听,那是他没有听过南亚国家的语言,根本没有抑扬顿挫,发音又不清楚,比中文难听成百上千倍……”
如果“我不如你”的答案,不是“你我本该平等”,而是“你不如我”或者“他更不如我”,如此一脚踏进爬满歧视藤曼的深渊,实在是再糟糕也没有了。
From Life Sailor, post 德国生活点滴:歧视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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