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场,大多数观众已经落座,而我右手边还有一个空位。
“Entschuldigung, entschuldigung(德语:劳驾)”,说话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挪动到我旁边的位子坐下。我才发现,他是和老伴一起来的,但两个人没有买到一起的位子,他的妻子坐在了前面一排。
“嗬,今天的人可真够多的,要换到一起估计也没戏了。不过我猜,如果我说自己感染了Covid-19,肯定周围这一圈都会空出来”,他好像是在笑着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跟我搭话。
“是啊,不过那样估计您也进不来了”,我回答。
“年轻人,你也是来听Morricone音乐会的吗?这可真有趣,今天来的大部分可都是我们这种老年人……”
趁音乐会还有几分钟才开场,我跟他聊起了自己与Morricone的缘分。
Morricone的曲子,大部分年纪都比我大,或者说,在我出生的时候,这些乐曲已经名扬天下了。但是以我出生成长的环境,在出生之后的十多年里,根本不知道这些乐曲的存在。
即便是VCD铺天盖地的年代,我能做的也只是借一些VCD,去亲戚朋友家看,因为家里一直没有买VCD机。所以,那时候我认知的电影,除了电影院、电影频道,就只剩“港片”和“西片”。在很长的时间里,我认为最好看的电影就是《勇闯夺命岛(The Rock)》和《壮志凌云(Top Gun)》。
这也不奇怪。90年代的文化氛围大致是如此,如果不是身处沿海地区,能接触到的外部世界是非常有限的。虽然从小被教育要“心怀天下”,要有“为全人类解放的崇高理想”,但我上到初三,才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迈克尔·杰克逊。
虽然如今不少回忆录里,一些先知先觉的文艺分子手里早就有各种录像带流传,但真正让我们普通人打开眼界的,是90年代末DVD技术的流行。那时候,许多经典电影都发行了DVD版本,加之遍布全国的“音像店”,几十年来西方世界积攒的优秀文艺作品简直是以倾泻之势,奔涌进入我们的生活。
当然,只是“有”这些资源还不够,还得“会看”才行。
那时候学校图书馆也提供了音像阅览服务,说白了就是“租碟”,不过,刷校园卡可以租一个小卡座,里面有14寸彩电和DVD机,足够自己观赏电影。这还不算,借阅处的墙壁上贴着长长的单子,列举了历年奥斯卡的结果,当然还有戛纳、威尼斯、柏林电影节的作品。如果有心,可以照着一部部看下来。
所以,虽然那时候《美国派》系列是借阅的最大热门,但按图索骥,照着墙上的单子看电影的人也不在少数,我也是其中之一。
老实说,许多电影那时候也看不懂,但架不住“别废话,这就是经典”的口气,所以囫囵吞枣、生吞活剥,哪怕当功课,也要看完。久而久之,也“熏陶”出了一点感觉,大概明白了什么是“好电影”——从这一点上说,今天虽然短视频流行,海量资源看似唾手可得,个人的收获和幸福感未必有之前那么强。
如果说学校音像阅览室的片单是“四平八稳”,那么校外各种音像店的电影就是“五花八门”。因为长春市有长春电影制片厂存在,有那么一批“会看电影”的人。虽然那群人我从未谋面,但托他们的福,音像店总会有闻所未闻的DVD到来。
每次,老板都是一脸的神秘兮兮:
下周会到几部安东尼奥尼的片子,长影厂的那帮人等很久了,你要不要?
《1900》太牛了,300分钟,贝纳尔托·贝托鲁奇的神作,不要多想,直接拿下
《四百击》知道吗?特吕弗导演,戈达尔主演,这片必须得看呀
吕克·贝松的The Big Blue,《碧海蓝天》这个名字实在太俗了,就应当硬译《大蓝》才有气势
他每开一次口,我的生活费的压力就增大几分——这类电影很难看到更难下载到,只能自己买下来。
那时候还涌现了一大批“颇有追求”的盗版DVD制作商,出品的电影不但质量上乘,包装也相当到位。一般都是印刷精美的纸盒,附赠小册子,以及包含制作花絮的DVD,以及原声CD——可以说,花絮DVD和原声CD大大丰富了我对电影的理解。
在接触这些之前,电影对我来说都是零散的存在,彼此没什么关联。恰恰是各种制作花絮,提供了关于导演、演员、拍摄的大量背景信息,逐渐织就一张大网,于是可以从一部电影通过导演、演员、制片人、编剧之类的信息,联系到另一部电影。
原声CD就更妙了。不同于流行音乐,许多电影的配乐都相当严肃用心,追求隽永的趣味。另一方面,这些音乐欣赏起来又比“古典音乐”更简单,不必通过音乐去想象画面,因为画面本身就在那里,听音乐自然而然就会联想起电影的画面。
这时候我才留意到一个名字,Ennio Morricone。一开始是《美国往事》的配乐,片中多次出现的主题音乐透射出时光的沧桑,Deborah’s Theme恰到好处地契合了柔光镜头下温暖的美感,Poverty洋溢着秋凉和失落……
顺着Ennio Morricone这个名字,我又发现《天堂电影院》的音乐也是他的手笔,这音乐与电影同样堪称绝配。从一开始铺垫的细碎的钢琴立刻让人想到地中海波光粼粼的海面,几经升华,到最后宏大的交响乐象征着主人公的命运。不夸张地说,每听一遍,都好像重走了一遍人生路。
再往后,发现还有更多经典电影的配乐都来自Morricone。在三部经典的西部片里独出心裁地以口琴为主要乐器,对荒野独行的烘托非常到位,堪称神来之笔。而在《海上钢琴师》里,爵士乐与古典音乐融合得天衣无缝、出神入化,无论大海暴虐还是宁静,1900始终保持着内心的纯真……随着Morricone的配乐,我补课了许多经典电影,这真是莫大的幸运。
但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单纯依靠音乐就能让我深深感叹Morricone的天才——无论是《美国往事》,还是《天堂电影院》,还是《海上钢琴师》,那些优美的配乐都能细致描摹个体在时代中的经历和挣扎。后来多看了一点电影史,才发现Morricone本人的经历大概也是如此:在很长的历史里,电影音乐都只是作为陪衬、避免观众无聊的存在。
在Morricone神作频出的年代,恰恰也是电影音乐的重要性空前增强的年代,从此电影配乐不再作为画面的附属品,而是成为了电影的有机成分,成为展现主角性格、烘托故事气氛的重要表达媒介。可以说,没有合适的音乐,再伟大的电影作品也要大为逊色。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音乐的时代成就了Morricone,他也成就了电影音乐的时代(今年年初去世的香港音乐家顾嘉煇,同样是与时代相互成就)。
如果说,年轻的时候,Morricone的音乐早早教会我准备面对人生和世界的波折和无奈,那么再过十多年,异国他乡生活,更让我感觉到Morricone的珍贵。
虽然我并没有留过学,也没有年轻时的海外生活经历,德语也要从头学起。但是谈起曾经看过的那些经典电影,听过的那些经典音乐,往往很容易就与周围的人找到共同话题,这时候语言甚至都不那么重要——尽管世界如此五花八门,但“美”往往可以穿透语言、文化的限制,得到共同一致的认可。而如果你阅读过、欣赏过足够多的“美”,那么你也更容易被人理解,更容易理解其它形式的美。
在我所在的城市,音乐会一年到头从不停歇,电影主题音乐会在其中也有相当比例。伟大的电影配乐作曲家有很多,比如John Williams,比如Hans Zimmer,比如Nino Rota。但是他们的主题音乐会大多是“可遇不可求”,或者以“几合一“的拼盘方式出现,只有Morricone的音乐会是每年必然会出现,几乎每一次都是专属作品音乐会,每一次都被热捧。
在听Morricone的时候,我经常在回顾和感叹,人生充满了很多奇妙的缘分。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在盗版倾泻而来的年代里饱览经典电影,在电影爱好者圈子的外围接触到电影配乐,再按照作曲家的名字挖掘出更多的乐曲和电影……
同时也有点后怕,庆幸那个年代精神生活既不贫乏,也没有过度喧嚣,因为没有挖空心思抓人眼球的爽文、没有故弄玄虚、“爆点”密集的短视频,所以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轻人,就那样莽撞而自然地把全部精力投注到经典的文艺作品当中,滋养出几分日后能够通行世界的品味。
我以为,有这样的经历,实在是会让人产生“人生值得”的自信。
回到音乐会的现场,小朋友坐在我的身旁。随着乐曲一首首奏起,我小声跟他解释,这一段描述的是什么画面,那一段描述的是什么画面。大概是Morricone的乐曲写得实在太好,他似乎很容易就能理解,脑袋也跟着节奏晃动起来。
“你的孩子也能听懂Morricone?这真是太好了”,头发花白的老爷爷看着他,满意地笑了。
From Life Sailor, post Morricone,幸运的人终会相见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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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