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原文发布于2017年10月15日
我和手风琴相遇,纯粹是出于偶然。
我父母数次会议,原因从来没有变过:那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有一天我父亲去接我,顺带看了看小朋友们的集体行动。他发现我总是要慢半拍,老师命令一下,其他小朋友都站起来了,我还坐着,等我站起来,其他人又领了新命令坐下去了。回来我父母商量说,这孩子可能反应有点慢,得找机会多练练,让他反应机灵一点。
学什么呢?那是上世纪80年代,社会上流行了“上学习班”的风潮。有人去学武术,有人去学下棋,有人去学舞蹈。当然,学乐器的也有很多。武术之类比起来,乐器似乎和“素质教育”的关系更紧密一些,当时还有个流行的说法叫“陶冶情操”。那么,就却学乐器好了。
具体选什么乐器,当时应当有很多选择。至少我后来看到我的同龄人,有学电子琴的,有学钢琴的,还有学小提琴的。据我父亲说,带我去看了手风琴表演,问我要不要学,答案是“要”,于是就这么决定了,而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在后来的日子里,一旦为弹琴的事情发生分歧,他总是说:“当时我们没强迫你,是你自己决定的呀”。每次,我都哑口无言。后来我才知道有个概念叫“民事行为能力”,参照这个概念,五岁的小孩哪能做什么重大决定呢?
无论如何,这个决定已经做了,而且看起来不坏——相比起来,电子琴不太上得台面,钢琴又太贵家里还得专门找地方放。接下来就是买琴,找老师,开始练习。我依稀记得最早在青少年宫学过一段,一个班十多二十个小朋友,个个都背着一台琴。今天想起来,那大概就相当于启蒙班了。
刚开始弹琴应当是很兴奋的,毕竟可以按自己兴趣拨弄点东西了,而且懂了点节拍,可以看懂五线谱。小学的音乐课上,老师还在反复讲解各种节拍,带大家唱各种简谱练习的时候,我心里已经颇有几分得意了。
在这些得意的背后,其实是枯燥的练习。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枯燥”。因为我练琴全程是我母亲陪伴,所以日常的练习大概就是:按照老师上课的吩咐,现在的表现,以及可以练琴的时间,母亲吩咐我要练多少遍,或者要练多少时间。为了要抗衡这种安排,有时候会偷偷数错(当然不会多练少数),有时候会偷偷拨钟(当然不会拨慢)。总的目的,就是把这两个指标尽快完成。
当然,也有些时候会有乐趣的,但这种乐趣往往不是来自练琴本身。有段时间,为了避免打扰其他邻居,我晚上都要去母亲的办公室练琴。其实距离只有不到300米,但是没有路灯,两旁都是茂盛的植物,传说一边还有孤坟,加上当时看过一些鬼片,走起来总是觉得又害怕又刺激。等到明亮的琴声一响起来,瞬间觉得底气十足,一切鬼魅都退散了。
就这样,手风琴陪我从5岁一直到15岁,时间长达10年。奇怪的是,我回忆起这段经历,似乎没有太多快乐和收获。虽然中间考过四级、六级,而且还作为优秀选手参加了省里的考级汇报演出,我仍然没有得到什么成就感,考学也不能加分。
每次上课,听到的多是“这里要弹连音,这里要弹顿音,这里要强,这里要弱……”。在内心里,我总是翻来覆去地想“这些谱子都是谁写的呢,他想表达什么为什么不明确写出来,这些强啊弱啊的规定,能不能变呢?”,但是我从来不敢提出来,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起过。
中途我好多次觉得无趣,希望不再练了。父亲回答“这是你自己决定的呀”,母亲总是说“学会乐器对你将来是有好处的,要坚持”。但是,究竟怎样才算“学会”了呢?将来有什么好处?我搞不清楚,只知道学琴不便宜,体谅父母一片好心。哪怕是我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母亲也没有中断带我上课。那时候一个月收入只有几百块,上一次课就要三十块。每次交学费的时候,我都替父母心疼。
终于等到上了初三,学习紧张了,考级也考过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出不要继续练琴了。这一次,母亲同意了,我喜出望外。最开始停止练琴的那段日子,总还觉得有些不适应,似乎少了点什么。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还有其它好玩的、可以持续投入的玩意儿可以替代手风琴,比如家里新买的电脑就是。
我再一次想起手风琴,是很偶然的机会。
大二的时候学校开了很多选修课,对我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在这之前,中文系、历史系、政法系的各种讲座,我都是常客。选修课给了我登堂入室的机会,这次,我选了音乐系的《中外优秀艺术歌曲赏析》。
每个周二的晚上,音乐系的老师很认真地给我们上课。每一首歌,先听几遍全曲,然后对着谱子逐一讲解,然后再放全曲。我猛然想起,这首歌我弹过,那首歌我也弹过…… 在他讲解的时候,我不必像旁边许多同学苦苦跟随,只要在脑海里稍加回忆,曲子的细节就跃然纸上,加上熟悉五线谱,看谱毫无压力,所以自己的回忆和老师的讲解水乳交融,倍感惬意。上了几次课,老师也相当诧异,为什么有个计算机系的学生乐感这么好呢?
当时媒体上有很多关于煤老板的报道。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煤虽然是煤老板挖出来的,但是如果没有先前就埋藏在地下的煤,怎么挖也挖不成煤老板的。音乐也是这样。大家只看到今天看来我的乐感似乎超过常人,却没有看到,这乐感的矿藏,就来自于之前那十年的练习。虽然久远,但从来不曾消失。那些灰暗的回忆,渐渐开始有了手风琴音色特有的明亮。
但是,困扰我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作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些编曲的人,怎么知道用什么调,什么旋律呢?一曲旋律,又是怎么变成演奏乐谱的呢?
毕业以后我去了北京,那时候房市远没有现在疯狂。因为收入还算可以,我租住在二环边上,德胜门外,业余时间自己弹弹琴(让父母把琴快递过来),而且散步就可以去北海公园。也因此发现,德(胜门)内那片有不少文艺的去处,比如特色餐馆,比如青年旅社。
有一天,我在豆瓣上看到有支民谣乐队(名字我竟然已经忘记了)就在德内,而且正在招人,于是,我们约好某天晚上见面。
等见了面,他们问我“你喜欢听什么音乐?” 我只能老实回答“蔡琴、张雨生、张学友之类”。“噢,就是经典港台流行乐呗。不过不要紧,我们现在想给乐队多加一些元素,手风琴音色很特别,也适合我们,所以想拉你来一起试试。”
我欣然应允。但是我很快发现,我完全没法配合,因为根本没有乐谱。
“得,你这就属于一路正经上课的,只会演奏,离了谱没法弹,只能慢慢练了。”
好在他们也有耐心,于是我们从最基本的开始。吉他弹一个音,我先跟着对齐这个音,吃准是哪个调,然后再慢慢跟上旋律,再慢慢配合节奏。民谣乐队的风格相当自由,一开始让我很不适应,也不明白。然而磨合了几次,我渐渐能跟得上了。
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忽然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终于明白,原来调是这样定的,原来旋律是这样出现的,原来节奏是这样决定的……一句话,这就是音乐。
再回过头去,仔细听自己弹的曲子,我又发现,其实音乐并没有一定的规矩。哪里快,哪里慢,哪里强,哪里弱,其实并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根据我们对音乐的理解变化的。这时候就体现出懂乐器的好处了——你完全掌握了诠释的能力,能够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诠释音乐。那种自由畅快的感觉,是听一千遍一万遍演奏也无法比拟的。
人生中可能有很多遇见豁然开朗的时刻,很多时候并非来自师长精心准备的点拨,而来自际遇,来自寻常同伴的寻常言行。虽然我没有和那支乐队的伙伴练习太多次,但我至今仍然很感谢他们,感谢那段经历忽然让我明白了音乐是怎么回事,让我能够一把掘出之前十年练习埋下的宝藏,让我多年之后还能重新遇见健康的爱好。
如今我时常在YouTube上看到手风琴的视频,看到各国的爱好者们用手风琴深情奏出各色音乐。我确信,音乐是有门槛的,一旦你跨过了那重门槛,你就真正跨越了国家、民族、语言的藩篱,在音乐的世界里找到了自由。
知道我现在仍在弹琴,有些朋友说起自己小时候也学过,但是毫无乐趣,很快就放弃了,只留下心理阴影。这让我多了个侧面看待自己之前的经历:如果没有后来的际遇,坚持下去,或许留下的只是更多痛苦的回忆。但是不坚持,也绝不会有今天那种畅快诠释的自由。但是,这回事这么复杂,哪能有那么绝对的判断呢?
我喜爱的哲学家陈嘉映教授在《价值的理由》中谈过“自由意志”,有一个例子我印象很深:你本来对物理毫无兴趣,不料高中换了个风趣幽默的物理老师,因为你喜欢这样的老师,所以不得不多花时间学物理,结果最后选了理科,走上了之前完全没想过的道路。你说,这到底是有自由呢,还是没有自由呢?
From Life Sailor, post 手风琴教我的那些道理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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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