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两个男孩是什么感受?”,这个问题听上去就带着浓浓的知乎味道,早期或许还有点新鲜感,但是今天已经毫不稀奇,甚至有些审美疲劳。但是,这确实是我最近面临的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上周末,我们去邻近城市参加冰球赛。实际上,在德国,所有这类小朋友的活动,都不但是小朋友的社交场所,也是家长的社交场所——你确实很难想象,平时毫无交道的两个人能坐在一起,主动找话题聊天。但如果同为家长,就不太会出现“尬聊”,甚至很容易开起玩笑来。我就是在这种场合,大大拓展了自己的本地社交圈。
所以那天,我和另一个爸爸坐在场下。平时训练我们也见过,但只是点头之交,现在正好有机会熟识,所以我们一边看比赛,一边自然而然攀谈起来。闲谈之间,他笑着问我:“家里有两个男孩是什么感受?”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所以我脱口而出:两个男孩在家,就是每天都有问题。如果只有一个玩具,那么人人都会说“这是我的”,必然有争抢。所以玩具一定必须有两个,而且必须要一模一样。甚至哪怕是一模一样,也会有问题——“不对,他的就是更好一些,我的没有那么好”。
说完我们都笑了。
那个爸爸评论说:看起来这是普遍现象,全世界都一样,男孩子们永远在不停地打打闹闹。
我说:对,每天晚上几乎都要哭脸,“他不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喜欢他,我不要跟他一起玩”。到第二天早上又跟没事人一样,“来来来,我们一起玩”。好像电影《土拨鼠之日》,每天都在不断重复……
“不过,这也不是简单的重复。男孩子们就是在这种不断地重复中长大了,学会跟其他人打交道了”,他接着评论说。
他这么说,倒是给了我一些启发:“让我想想,似乎也确实如此。他们好像总是处于‘我不喜欢你,但我又没办法离开你,也没办法赶你走’的状态,久而久之,也多了一些跟人相处的耐心。一定程度上,我也觉得这是好事,不经过深度的相处,就轻易给他人下结论,自己未必有幸福的人生。”
“你看今天的冰球赛,我们只赢了一场,输了三场,他们确实还需要一些帮助。但是我觉得,我们队的孩子肯定更幸福,因为我们队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孩子。除了我们德国人,还有你们这样来自东亚的,以及来自加纳的。另外你看,那几个俄罗斯来的孩子,跟乌克兰来的孩子,在一起配合也很好,丝毫看不出战争对他们的影响。小朋友能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与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一起训练,一起相处,才会真正理解世界很大,有各种各样的可能。虽然教科书里有很多人人平等啊博爱啊之类的内容,但还是要实际经历了才会理解……”
那天我们还聊了很多,但他说的这段话,我印象最深刻。因为我也越来越深地体会到,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偏见,而且天生愿意为自己的偏见找理由,证明其合理性。
成年人或许能通过理智克服自己的偏见,但这实在太难。如果在三观尚未成型的时候,被“不由分说”地放到某个环境中,强迫积累一些“违背自己偏好”的体验,就有可能大大削减成年之后的偏见。日复一日,无可奈何地与亲兄弟“相爱相杀”,与人相处的耐心会增长,轻易弃绝的念头会被消磨掉。年复一年,无可奈何地与来自各国的队友一起训练,宝贵的好奇心会增长,虚妄的分别心会减弱。
一个人,哪怕已经拥有很多知识,也不能奢望一切都由自己的喜好来。经常去积累些“不问好恶,不由分说”的体验,不但对孩子有益,对家长也非常有益。
实话说,刚刚“升格为”家长的时候,我也有一些智识上的懒惰,不自觉地认为,自己可以“高高在上”地指导孩子的成长,因为懂得一切的对错。在换了国度,生活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这种心理上的优势就荡然无存,因为这时候我和孩子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共同面对全新的世界。所以家长也必须抛去之前的经验,从零开始学习。
久而久之,我发现自己竟然也学到了很多,不只可以教育他人,也可以反省自身。
这时候,我又庆幸自己是“两个男孩的爸爸”,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整见证小孩从上幼儿园到上小学要经历的东西。其中许多,对我来说都非常有用。
从刚进幼儿园开始,小朋友就必须树立“规则意识”。
我还记得小小朋友刚进幼儿园的第一天,老师把水果切好放在盘子里,让大家围坐在桌旁,每个人轮流吃。对于从来没有在幼儿园呆过的小朋友来说,看到好吃的水果,第一反应就是把盘子抢过来自己吃。不出意料的是,老师会把盘子从他面前移走,按照原来的顺序摆放。出乎我意料的是,刚刚还和蔼可亲的老师,这一下又做得那么严肃那么坚决,任凭他哭得昏天黑地,却一点也不心软。一定要等到轮到他了,再和颜色悦地把盘子移到他面前。
于是,不用“久而久之”,只过了一周时间,一岁多的小朋友就学会了基本的规则意识,速度远超我的想象。
除了规则意识,对小朋友来说,同样重要的还有“仪式感”。
我还深深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去幼儿园,父母离开的时候那种失落和恐惧。长大了再看其他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画面,发现这似乎是一种普遍的现象。相应的,父母往往会先跟孩子玩一玩,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躲开,以此减轻孩子的焦虑——但也只是暂时的,等孩子缓过神来,同样会伤心。
所以,在小小朋友去幼儿园独自呆的第一天,我也尝试趁他不注意就走开,但是被老师一把叫住:“您必须跟小朋友正式说‘再见’,虽然一开始这会很难,但他必须习惯,知道爸爸妈妈说了‘再见’才会离开,没有说‘再见’就不会离开他,这样才能消除不确定的恐惧”。
于是我也只能狠下心来,对着泪眼滂沱、放声嚎哭的他说“再见”。让我没想到的是,也只有两三周时间,他就习惯了离别时说“再见”,甚至会主动说“再见”。再大一点,离别话语就成了更甜的“爸爸再见,我爱你”。
不要相信什么“中文天然不善于表达‘爱’”之类的鬼话,那都是胡扯。
对于幼儿园的孩子,规则意识和仪式感很重要,对于要上小学的小朋友来说,“社交”是一堂必修课。
从学前班开始,小朋友就要有意识练习如何共同做成一件事。如何表达自己的看法,如何听取他人的意见,如何协调不同的观点,最后形成一项决策。我至今还记得大小朋友在幼儿园的发言记录,那是一次“学前班议会”,大家商量在最后的半年里能一起做点什么,他有模有样地提出可以多踢足球,并且拉到了相当多的赞成,并被写到正式的会议记录里……
到了小学,除了语文、数学、音乐、体育、劳动课,他非常喜欢的就是“道德”课。虽然名曰“道德”,讲的并不是用来“教化”的道德,而是人和人之间如何相处。老师会把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例拿出来给大家讨论,“你觉得,某某某在这个事情中这样做对不对”,为什么对,为什么不对……
坦白说,我以前总觉得“社交”是一回非常高深的事情,所以“懂社交”就等于“会来事”、就等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思缜密”,而“老实本分”一定会吃大亏,所以也早早认定自己天生“不擅长社交”,干脆避而远之。
但是观察小孩子的社交,以及跟他聊在学校里的各种实践,我逐渐意识到,“我就是不擅长社交”的结论,很像自己在网上查各种资料给自己诊断病情,完全是过度拟合、对号入座。真正的社交,有很大部分是靠规则支撑的。无论性格敏感或麻木,心思缜密或粗疏,普通人只要遵照这些规则,只要掌握了基本的实践,都能做得不错,完全没必要自欺欺人,对“社交”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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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