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我看了不少书,解开了不少困惑。不过印象最深的,也是感慨最深的,还属何兆武老先生的《上班记》。
今天提起何先生,年纪大一点的读者大概记得他翻译过好几本西方经典,我印象最深的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柯林伍德的《历史的观念》,里面许多篇章至今还能背诵。另外还有些短的薄的译作,也堪称经典,我至今仍然记得当年读何老翻译的康德《什么是启蒙运动》时的震撼:
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 aude! 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康德《什么是启蒙运动》,何兆武译
年纪轻一点的读者大概看过他十多年前出版的《上学记》,里面详细回忆了他称之为“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也就是在西南联大求学的岁月。
与那些严肃的学术译著相比,何先生的《上学记》通俗易懂,感情真挚,在他所有的作品中,理所应当获得了最多的关注和最高的评价。
还记得当时有许多人评价,说何老特别“聪明”,《上学记》写到1949年就戛然而止,干净利落,不留遗憾。虽然很多人都很想知道何老之后的经历,但出于可以想见的原因,“戛然而止”的确是种可以理解的选择。
直到十多年后,我们才知道,当年大家错怪何老了。他并没有“聪明”到把之后的事情沉默地带到另一个世界,而是早早有了安排。这就是2022年出版的《上班记》,只不过在这本书出版之前,何老就交待了编者文婧:这本书,你先别出,等我死了再出。
按常理,有什么书值得如此郑重地安排“身后出版”,弄得一惊一乍呢?通常来说,里面必然包含了大量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辛,尤其是各种私人恩怨。但是,如果你抱着这种期待去读《上班记》,多半会大失所望——豆瓣就有几条书评,说这本书“唠唠叨叨,稀松平常,毫无新意”。
那么,《上班记》到底讲了什么呢?
其实和书名一样,主要讲的就是何老自己上班的经历,没有指名道姓地提及多少私人恩怨,即便涉及到具体个人,也多半只讲职务、不讲名字。
与一般“碎碎念”的回忆录不同在于,何老在“碎碎念”的故事之外,还有一些“碎碎念”的思考。在我看来,全书最有分量的,也就是这些碎碎念的思考。恰恰是这些碎碎念的思考,让人理解了,为何何老这种学贯中西的大家,在人生的终点回忆时,认为自己一辈子“基本都瞎折腾浪费了”。
这是些怎样的“碎碎念”思考呢?且举两个我印象深刻的例子。
第一,谈到之前的许多分歧和现象,何老说,一种思想,一旦经某个人提出,就像瓜熟蒂落,脱离了母体,变成了独立的存在。可惜有些人遇到一个瓜,首先想的不是它本身的味道如何,有什么用途,而是要费尽心思分辨出它来自哪根藤,哪块地,再去考究那藤是丑是美,那地是好是坏……这纯粹是瞎折腾。
第二,还是谈到这类问题的时候,何老又说,许多时候,不同的人要解决的问题是类似的。比如你和我住一块,都要去颐和园,我查了地图发现坐公交车去最方便,于是我乘公交车去了。有人看到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大概坐公交车去颐和园最方便,因为何兆武这人不笨,他尝试过了”,相反他的第一反应是“何兆武坐公交车去了颐和园,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也乘公交车去,否则就是走了何兆武的路,没有走自己的路”…… 这也纯粹是瞎折腾。
这些例子生动吧?道理不难懂吧?但是你仔细想想,就是这些本来不复杂的道理,把何老一段又一段的上班经历串成了“职业生涯”(其实本来也没什么“生涯”可言)。即便聪明如何老,也完全不能阻止这些瞎折腾的现象反复出现,某些人不但热衷折腾自己,而且热衷折腾他人,以瞎折腾为终生的乐趣。
甚至,即便何老已经仙逝,除了那些以瞎折腾为己任的人,其他许多人仍然讲不清楚、搞不明白这些极简单极基础的道理,还在各种修辞构成的迷魂阵里,徒然消耗自己的人生。
从这个角度来讲,何老交待“这本书,等我死了之后再出”,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能得个干净利落、了无牵挂。但是对后辈学人,却是越早读到越好,因为越早读到,就越容易想清楚一些问题。而想清楚这些问题,不只是对上班,乃至对世界、对人生,都会有全新的领悟。
From Life Sailor, post 何老说,“这本书你先别出,等我死了再出”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