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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再无颜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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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听的中文播客不多,其中就包括《随机波动》和《忽左忽右》。

《随机波动》是“三位女性文化人主持的泛文化类播客”。虽然有人反映听起来有点烦,主持人很“作”,我倒不这么看。对我来说《随机波动》很新奇,它提供了不少来自女性的视角和体验,许多是我之前不知道,甚至知道了也忽略的。不管你觉得她们说的有没有道理,起码都是一个“把‘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变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过程。

且举一例。之前在作家荞麦作为嘉宾出场的那一期里(参见《普通婚姻的四重困境》),我听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

一对男女有过共同的感情经历,多年之后,男人给女人发一条问候的信息,这意味着什么?一般来说,这似乎意味着开启女方尘封的记忆,引发若干遐想和感怀,甚至再续前缘。

但是大多数时候,这恐怕只是男性的自作多情。因为女方可能认为很莫名其妙,“你为何要联系我?”,“噢,好的,你发了一条消息给我,仅此而已。”其实是一回非常简单的事情。而普通人之所以“一般来说”这么认为,恰恰是长期以来基于男性立场的写作塑造了大家的认知。

如果说《随机波动》通过提供关于体验和感受来深化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那么对比之下,另一档播客《忽左忽右》就明显带有男性认知的色彩,它强调的是事实、理论、逻辑,这也是我们熟悉的“知识”和“文化”。

正因为如此,当《忽左忽右》的最新一期,题为《男性的局限在于看不见女性的价值》,通过解读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的小说《鄙视》来谈男女关系的时候,问题就变得相当有意思了。

事实证明,《忽左忽右》的解读相当精彩,两位嘉宾老师的发言也给人相当多的启发。恰好,我最近也读过了《鄙视》,借这个机会,我结合这期节目来谈谈自己的感受。

《鄙视》的故事很简单:男主人公里卡尔多——也就是“我”——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妻子埃米丽亚出身贫寒却容貌秀美,是一名打字员。里卡尔多与埃米丽亚结婚两年,感情深厚,为了让妻子过上好生活,有好车子、好房子,里卡尔多不得不违背自己兴趣,选择去给电影写剧本,虽然“我”的内心对此有诸般抗拒——因为“我”不再是按照自己对于文学的理解去写作,而是按照制片人和导演的要求,考虑经济利益去写作。

不料,在我含辛茹苦、委曲求全,好不容易摸到一些编剧的门道,接到几个大单的时候,满以为能付清剩下的房款,挽救婚姻,从此开始幸福生活时,妻子却离自己而去。最让里卡尔多意外的是,妻子选择了成为制片人巴蒂斯塔——一个毫无没有艺术追求,只不过有钱的浪荡家伙的情人。

即便它看起来是一个标准的“爱慕虚荣,忘恩负义”的故事,主人公还是希望知道,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样一步步走到最终结局的?在书中,他不停地思索,不停地探寻甚至是质问妻子,“你到底爱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不爱我了?”

然而,妻子埃米丽亚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读完全书,我们也找不到那个唯一的正确答案,只能靠自己的经验去推测和想象。

不过有两次,埃米丽亚给出了明确的答复。第一次是直言“我鄙视你”,这也恰恰呼应了书名《鄙视》。

对于男性来讲,被鄙视,尤其是被女性鄙视,是极难接受的。这个词无疑更加激发了里卡尔多内心的委屈和愤懑,他为了妻子,为了这个家庭已经如此努力,但现在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找出“鄙视”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因为房子不够大?是因为自己赚钱不够多?是因为那次“转瞬即逝”的风流给妻子造成了误会?

里卡尔多的反应或许很自然,但是读者从旁观者的角度可以明显感觉到,这是典型的“男性思维”,用知识和逻辑解析所有问题,仿佛世间任何矛盾都可以拆解开来,以化学实验一般的作业步骤重复,加以量化分析。对于许多事物,这方法是可用的。可惜对于人类的感情问题,尤其是对于女性,它或许不适用。

那么,问题到底可能出现在什么地方呢?作者莫拉维亚巧妙地安排了“创作剧本《奥德赛》”的情节作为全书的转折,在创作剧本的过程中,借导演赖因戈尔德之口,道出了问题的另一种可能。

大家都知道,《荷马史诗》分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分,《伊利亚特》讲的是特洛伊战争的故事,而《奥德赛》讲的是战争结束之后,奥德修斯花了十年时间返回故乡的故事。大家熟悉的独眼巨人、女妖塞壬等等故事,都来自《奥德赛》。传统上,大家认为它讲的是凯旋的英雄历尽苦难,终于回到故乡,与爱人团聚,把其它“趁虚而入”的追求者通通干掉,快意恩仇,终于圆满的故事。

不过在导演赖因戈尔德眼里,《奥德赛》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读。奥德修斯本来可以不亲自出马,而让手下人出征的。他之所以出征,恰恰是因为他隐隐感到和妻子珀涅罗珀的感情有了问题。而他之所以花了十年才回家,也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不愿意回去——所以他在归途中也不乏留情经历……

看到这里,读者基本发现了,看起来,是导演用现代的精神分析理论来解读希腊神话,暗合的却是主人公里卡尔多的处境。再联系之前作者留下的蛛丝马迹,草蛇灰线,另一根故事链条就此浮现出来。

从表面来看,里卡尔多倾尽全力买房,完全是为了能让埃米丽亚过上好生活。但是仔细看来,这其中未必没有里卡尔多自己的欲念在其中——要证明自己的本事,要过上他人眼中的幸福生活……

最关键的,他似乎没有和埃米丽亚好好聊过,一间新房子是否是对方真正想要的,真正在乎的,或者还有一些东西是对方更在乎的。

在书的后半段,有一处里卡尔多表明了心迹:在他看来,埃米丽亚无疑拥有美丽的容颜,但灵魂却很空洞,没多少文化,只会随波逐流,根据本能做出决策。可惜,这种判断并不是基于深入接触、细致观察的判断,而是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所以他没有也不可能平等对待埃米丽亚,与她有平等、坦诚、深入的交流。

在里卡尔多与导演关于剧本的争论中,也体现出他对于爱情、男女关系的观点。在他看来,奥德修斯的故事,就是自然的、崇高的、富于诗意的。奥德修斯是如此伟大的英雄,他的妻子珀涅罗珀“理所当然”应该忠贞不二。换言之,“美女爱英雄”不只是社会现象,更是道德义务。

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理解里卡尔多的处境了。某种程度上他把自己代入了奥德修斯,于是埃米丽亚自然应当效仿珀涅罗珀。既然《奥德赛》里面并没有花费太多笔墨,描写珀涅罗珀到底是怎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感受,那么里卡尔多当然也无需放下身段,换位思考。

当然,书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反复出现的情景,那就是“换车”。

里卡尔多夫妇经常和制片人巴蒂斯塔出行,巴蒂斯塔屡次若有若无地撩拨,希望埃米丽亚能坐他的车出行,埃米丽亚每一次都非常抗拒,每一次都向里卡尔多求助。

里卡尔多当然不是不知道巴蒂斯塔对埃米丽亚有企图,但是他自认为自己能把握尺度,所以每一次都容忍了,他不但反复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更劝说埃米丽亚“坐一趟车没什么”。埃米丽亚明确表达的厌恶,在里卡尔多看来不过是世俗的偏见,是“我想把她推入巴蒂斯塔怀抱的误会”。

正因为如此,面对里卡尔多“你爱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的反复质问,埃米丽亚的第二次明确答复就显得顺理成章:“因为你不像个男人!”

“不像个男人”,这指责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它有两重含义。

第一重,是指里卡尔多在面对困境时的抉择。

在编写剧本时,到底是要顺从自己内心的文学理想,还是屈服于外在的经济压力?这是一直困扰里卡尔多的问题。最终,他做出了现实的选择。

本来,煎熬、无奈乃至遗憾,都是人之常情。但是里卡尔多作为知识分子,又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无法向自己交代。所以他的答案是,“我是为你好,埃米丽亚,为了你,为了我们,我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但是,这个解释对埃米丽亚完全不成立,你说她不体谅也好,不领情也罢,总之,她或许没有激烈反对,但内心并不赞同,甚至完全不理解。或许在她看来,面对这一切,无论做什么选择,“男人”都应该毅然面对,勇敢承担,而不需要给自己寻找虚假的安慰,“你的选择就是你的选择,不需要把我扯进来,也不必为我如此牺牲,让自己如此苦情”。

当然,身为读者我们也必须说,这未免对里卡尔多有些不公平。古代的男性当然可以快意恩仇,纵情行事,今天的男性却绝难如此。社会发展到今天已经如同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每个人在其中都受到无数因素和规则的制约,尤其是资本和权力,在生活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纵使是英雄,纵使还保留着古朴的雄浑气魄,“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代人几乎都是里卡尔多,古典英雄的男子气质只能存在于文艺作品之中,这是所有现代人的无奈。

第二重,其实是在导演解读《奥德赛》时表明的。

对于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她无法接受,在奥德修斯出征之前,当自己面对其它追求者的爱意,奥德修斯不但不严加拒绝,反而欣然视其为荣誉:我的妻子被其他人如此垂青,何必计较?

换言之,如此“大气度”的奥德修斯,并不符合妻子对于“忠诚、阳刚”的男性气质期待。也因为如此,尽管她并不完全反感其他追求者,但奥德修斯将他们悉数干掉之后,两个人又重归于好,因为此时奥德修斯再次展现了妻子期待的男性气质。

我们也需要意识到,奥德修斯再次展现了男性气质之后,两个人还可以重归于好,这是古典时代的叙事。在今天,即便里卡尔多断绝与制片人巴蒂斯塔的往来,甚至走到极端,如奥德修斯那样直接杀死对方,里卡尔多与埃米丽亚也不可能破镜重圆。

为什么?

因为在里卡尔多屡次顺从巴蒂斯塔的请求,劝说埃米丽亚乘他的车之后,埃米丽亚对里卡尔多的情感和信任已经完全清零。换句话说,两千多年后,女性的主体意识已经大大提升,“自我“已经占据了足够的分量,因此女性对男性的期待已经不再指向某种外在标准,爱情不再是外在的道德义务,今天女性的要求,很大程度上的是直指自己的理解、珍视、尊重。

于是在今天,“征服了世界,却不能征服女人”,并不是悲剧,也不难理解,甚至显得天经地义、无比正常,因为“征服世界”并不是“征服女人”的资本,甚至“征服”的态度本身就有问题,女人不再是,也不应该是男人征服的对象。

《鄙视》原作于上世纪50年代,距今已经有差不多70年之久,但是今天我们读来仍然不觉得过时。我以为,这是因为莫拉维亚写出了当今时代人类共通的困境和无奈,所以仍然可以启发现在的读者,给大家更多的启发。

当然,从更现实的角度出发,我认同《忽左忽右》本期节目的嘉宾,复旦大学梁永安老师的观点:这本书告诉我们,今天尚在求学的小伙子们,未来的生活压力必然还要大上许多倍。

中国有句古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激励了相当多的读书人。按常理推断,它的意思一定不是“在书中可以体验大把金钱,倾城美色”,否则赘婿文早就应该大行其道。同样,它的意思也不是“读书可以学会赚钱,可以学会和异性相处”,无论谈论赚钱之道,还是谈论两性相处之道,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极其罕见。

所以在我看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某种程度上正对应对《奥德赛》的经典解读:安心读书,之后“自然”会有财运降临,自然会有美女垂青。

尽管如今这句话已经没有那么多人提起,同样的“道理”仍然被反复表述:读书的时候好好读书,以后“该有的自然都会有”。所以,如何与异性相处,如何尊重异性,此类知识长期以来并不被重视,甚至是被刻意忽略的。

然而,莫拉维亚的《鄙视》清楚地告诉我们:理解不了异性,体察不了异性的情绪,做不到尊重异性,纵使自己千般劳累、万般辛苦,最终还是可能落得“被鄙视”的悲剧结果。当今的小伙子们确实已经压力足够大,足够辛苦了,可惜未来的挑战或许会更大。

我们没法说这是具体哪个人的问题,只能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是时代的变迁,意识的觉醒,造成了这种局面。

所以在这个时代,我们只能说,“书中或有黄金屋,书中再无颜如玉”。

这是无奈,但,也是进步。

Yur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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