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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论“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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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链接 闲论“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


“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许多人都听说过它。我印象里,应当是李谷一老师在某期《天天向上》里,把它作为湖南人的“优秀特质”,广而告之到全国观众的。

那么,“吃苦、耐烦、霸蛮”,真的是湖南人的特质吗?从我自身的经历来看,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且举个身边的小例子。最近我嘴里发了两个大的口腔溃疡,痛是确实痛,有时候甚至讲话都不利索。但是我心里觉得“无所谓”,该吃什么、喝什么,完全不在乎,反正过几天就会好了。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就来自小时候的“吃苦、耐烦、霸蛮”。从小我母亲就时常鼓励我,“要勇敢一点,不要怕痛”,一旦你不怕苦不怕痛,许多困难就可以直接碾压。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乘火车时发了口腔溃疡,疼痛难忍,但身边什么药也没有,可能救命的只有一罐糖水菠萝,因为据说维C可以治口腔溃疡,却不知道菠萝的粗纤维反而会加剧疼痛。结果我忍着剧痛吃完了糖水菠萝,过了几天溃疡真的好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怕口腔溃疡,因为我能“吃得了这份苦,耐得了这份烦,霸得了这份蛮”。

这样的经历也让我认为,口腔溃疡真的没多痛,忍一忍就过去了,这应当是“防止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直到进了大学才发现,有同学深受口腔溃疡困扰,甚至反应有些超出预料:不但吃不了饭,甚至讲话也讲不了。每次遇到,我的第一反应都是认为太夸张了,简直是小题大做,忍一忍,挺过去就好了嘛。总之,是完全的不理解。

然后我逐渐发现,原来人不同,对世界的认知也不同。我自己在许多方面都保持着这种“忍一忍,挺过去”的习惯,甚至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显然不是人人都这样认为。

比如伤口处理,受了伤,出了血,必须尽快用酒精消毒,这当然很痛,但我经过从小的训练,完全能忍得住,可是其他人会忍不住,大呼小叫还是其次,有人干脆不消毒。再比如耐受饥饿,对我来说,吃饭尽量准时,但晚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甚至缺一顿饭,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有些人会忍不了,不按时吃饭的话,立刻精力萎靡,情绪也非常差。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天气热一点马上受不了,必须赶紧电风扇空调伺候;天气凉一点也不能接受,暖气必须开到足够热;一两公里的路程,也绝对不愿意走路或者骑车,一定要坐车甚至是打车……

如此种种,都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但被告知是“娇生惯养”的做法。但是猛一抬头,才发现原来种种的“娇生惯养”,竟然似乎是许多人的选择,而且大家丝毫不以为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我更发现,确实也有不少其它地方,尤其是经济不发达地区来的同学,对痛苦的耐受力也很强,也很舍得下苦功夫。但是跟他们相比,似乎我们的意识又有些不一样。

在我们看来,“吃苦”似乎是种默认设置,许多事情天然就是要“吃苦、耐烦、霸蛮”的。换句话说,在“吃得苦中苦”背后,并不必然有“方为人上人”的诱惑。升官发财、富甲天下,在一些地方是“吃苦”的直接目标,但对我们来说不是,充其量,是自己内心能有几分“我就是能吃苦“的骄傲。如果一定要联系上什么目标,那也是“敢为天下先”之类的出世价值,没有俗世的回报。

从我自己的经历来看,这几点区别还是挺明显的。

刚进大学的第一年,我每天晚上九点半都坚持收听省广播电台播送的赖世雄英语课程,这对后来的英语学习打下了相当牢固的基础。周围同学不理解,我自己也没法完全说服自己,也只能用“要学好英语就是要刻苦”来自我说服。而且我也知道,因此失去了跟大家很多吃喝甚至网吧包夜的联络感情的机会。

后来等到英语学得还可以,能看懂英文新闻了,有一段时间又痴迷翻译,在没有报酬的前提下默默练了许久的翻译。如今回忆起来,当时并不是完全出于兴趣,至少在某些时间点是没有兴趣的。投入这么多精力,接受这种折磨,做没有实用价值的事情,自然免不了有人说“傻”,我也知道,自己完全是凭着一口气“霸蛮”做下来。

毕业不久我独自一人接下了《精通正则表达式》的翻译,500页40多万字的图书,要在约定时间交稿,而且只能用下班之后的业余时间。这任务常常让我痛不欲生,几次想要放弃,也是靠“吃苦、耐烦、霸蛮”来给自己打气。所幸翻译的质量还行,认可的读者不少。周围朋友听说这事,许多人都是客气地表示佩服——“客气”的意思是:“我们可不敢这么干”。

当年那些“吃苦、耐烦、霸蛮“的举动,许多并没有经过仔细的思考,往好了说是”生猛“,往坏了说是”莽撞“。如今再反思,其实未必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与同学多一点吃喝,多去几次网吧包夜,没准会有更深厚的感情和不一样的际遇;如果我没有去做翻译,而是去多读点书,或许更多的知识能让我走更少的弯路;如果我不去翻译那些技术图书,也许——这简直是必然的——会有人比我译得更快更好。

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在“吃苦、耐烦、霸蛮”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许多“吃不得苦、耐不得烦、霸不得蛮”的人,过得也相当好:健康、充实、乐观、有趣味。原来“条条大路通罗马”,“吃苦、耐烦、霸蛮”不是达到幸福——或者功利一点说,“取得成就”——的唯一途径。

有人单纯喜欢看国外的电影电视或者综艺,只是观看时不只依赖字幕,还留心听、读,所以既收获了乐趣,也学好了外语,完全感觉不到任何“苦行僧”的气息;有人在综合考虑之后选择了有价值的技能,在长期的投入中并不会迷失方向也不会迷惘,反而始终有很强的目标感和成就感支撑自己,所以总是信心满满;还有人很早就能意识到选错了方向,定错了目标,所以早早放弃,另谋出路,而不必等事情到了举步维艰、积重难返的地步,才最后放弃。

反过来说,把“吃苦、耐烦、霸蛮”当成万事万物的本色,许多时候反而可能让生活远离幸福。

比如说,把成就和“吃苦、耐烦、霸蛮”做硬性绑定,做的好,理所当然是“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的告慰,于是,做的不好自然而然就是“吃不得苦、耐不得烦、霸不得蛮”的结局。如果坚持这种简单的归因,面对失意者,就只会想到指责,既没有天然的同情,也看不到运气和天赋的作用,更不愿意俯下身段倾听对方遇到的具体困难。但是简单的指责,除了制造敌意,并不会带来任何朋友。

再比如说,因为过分认定“吃苦、耐烦、霸蛮”,所以习惯把自己对痛苦的忍耐程度保持在较高水平,“遇到一点小问题就表现出来,当然是懦弱/没出息的表现”。结果一方面因此可能忽略了某些疾病的早期征兆,错过了治疗的时机;另一方面也容易造成“牺牲者心态”,因为自己开口时早已忍耐多时了,此时觉得特别委屈,特别需要关注,但身边人之前却完全无从察觉。双方对于严重程度的认知完全不同,由此引发巨大的矛盾甚至冲突。

正是因为有这些经历和思考,我才产生了好奇,“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这种近乎固执的朴素信念,是如何成为让我们颇有几分骄傲的品质呢?

通过这些年的持续阅读,答案似乎逐渐浮现出来。

按照裴士锋在《湖南人与现代中国》里的解释,湖南在历史上一直是“主体性较低、存在感不强”的地方。在清朝取代明朝之后,与顾炎武、黄宗羲同时代的大知识分子王夫之,拒绝与满人政权有任何瓜葛,所以在衡阳老家归隐著述,也以此避开了腥风血雨的文字狱,大量主张“中华正统”的作品得以保存下来。

到了19世纪30年代,王夫之后人遇到了受曾国藩委派,搜索“湖南本土思想资源”的叶显鹤,双方一拍即合。对目睹“礼崩乐坏,天下大乱”现状的湖南士大夫来说,王夫之激昂的文字、鲜明的观点、对现实的深刻批判,无疑是空谷足音,二者一拍即合。无论是曾国藩,还是左宗棠,都极为重视王夫之的思想资源。

王夫之和他的信徒都认定,一个社会如果礼崩乐坏,唯一的出路是检讨社会规范,让国民恪守得体的礼仪。只有理解了传统的“礼仪”,才能了解当今世界所应循的根本。对于这个经济上不发达,文化上也并不耀眼的省份来说,唯有下苦功研读中华传统经典,才能找到答案。

这一脉络也可以在其它方面得到印证。

湖南曾经号称中国的“铁门”,意思是对外来事物极为抗拒和排斥。仅举一例,在19世纪的中国,湖南是传教士进入的最后的省份,并不是传教士遗忘了这里,而是乡绅连绵不断地兴起掀起反对洋教的斗争。反对洋教的另一面,当然就是浓重的“匡复正统”情结。

不难想象,以湘军出征为肇始,一批又一批走出本省的读书人,在外省遇到当地人早已司空见惯的洋烟洋火洋布,目睹同胞在殖民者面前的种种不平等遭遇,内心会有怎样的激荡。基于传统宏大叙事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与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巨大的落差随之激发出崇高的使命感。当时流行的口号,“中国若为古希腊,则湖南当为斯巴达;中国若是德意志,则湖南必是普鲁士”,可以算作这种“使命感”的生动反映。

然而,如果经济不够发达,没有充裕的物质文化条件,社会也不能提供足够多的选择,“匡复正统”的使命感又如此沉重,选择的道路就不太可能是抱着平常心去探索自然,去学习、交流、讨论,而更可能是苦练“内功”,潜心研习传统经典,具体表现就是“苦读书”。

甚至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这种情结仍然保持着巨大的惯性。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中就写道,20世纪30年代,他从北京回老家湖南读书,“总觉着我们湖南的学校土气”,因为关于近代科学和文明的课程很少。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湖南的中学水平是相当高的,尤其是古文“非常之好”。而且,在北平的学生都已经习惯用铅笔、毛笔时,湖南的学生仍然坚持使用毛笔,甚至“写英文也用毛笔”,传统的惯性之所在,由此可见一斑。

这种“不问理由、不找借口,下定决心吃苦、耐烦、霸蛮”的行事风格,如今依稀可以在我们身上找到痕迹,尽管已经显得有些古板甚至过时,我们仍然能从中受益。

前段时间我都在上德语学习班,自己算是班上年纪最大的,也是学习环境最不利的——既没有德国人作为生活伙伴,也没有德语工作环境。但是我竟然也顺利通过了结业考试,而且同学老师一致认为我学得不错。其实没有什么窍门,做法也只是认真复习、预习、不懂的地方全部标注出来,上网查不到资料,就留到第二天咨询老师。而且绝大部分的复习和预习,都是在晚上把小孩哄睡之后,再起来强打精神、咬紧牙关完成——虽然我没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但夜里一两点的大街是什么样子,我还是见了很多次的。

教育学上有个概念叫“最近发展区”,简单说就是“跳一跳能摘到的果子”。太高的果子跳起来也摘不到,只会产生挫败感;太低的果子伸手就能够到,只会让人懈怠;只有“跳一跳才能够到的果子”,才对应着潜能的发掘,素质的提升。

这概念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绝不简单。主要的困难在于,对具体个人来说,“最近发展区”的边界在哪里,并不能通过公式事先计算得到,往往需要反复的操练才能摸索出来摸索。甚至可以说,“最近发展区”也是个动态的概念,在不断的操练和摸索中,“最近发展区”也在不断扩大。换句话说,个人最终的收获并没有预先设定的标准值,而是在持续投入中逐渐显露的,“投入的程度决定了投入的收益”。

同样重要的是,从微观来看,学习从来也不会一帆风顺,收获和投入不会时时刻刻保持正相关。努力一百天,最后摘到一百个果子,并不等于每天必然能摘到一个果子,很可能有十天、二十天、三十天甚至五十天一无所获。

所以,如果不想过早放弃,只能憋住一口气,熬过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阶段,才会遇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从这个意义上说,不问理由,不找借口的“吃苦、耐烦、霸蛮”,信念虽然朴素,对学习却是至关重要的。

那么,能不能因此说,“吃苦、耐烦、霸蛮”也是世界通行的准则呢?根据我的经验,也不是这样。

仍然以学德语为例子。上课的时候我曾和老师有大量的讨论,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学习的节奏总是在变。课本上的一个单元,有时候一天讲完,有时候三天还讲不完,这样给我的学习造成了很多困扰。老师说,“这很正常,因为你们来自世界各地,每个人的文化背景、学习习惯、兴趣爱好都不同。身为老师,我必须时刻观察,动态调整,保证绝大多数人都掌握了这一个单元,才能够结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忽然想到,班上有一个尼日利亚的同学,尽管学得很认真,但似乎总是不太得法,一直丢不开英语的拐杖。在练习的时候,不少同学都有几分嫌弃,不希望和他分到一组,有些人甚至时常拿他开玩笑。但是,老师每次都要特别关注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意。

我感到惭愧,原来学习是一回复杂的事情,不是单靠自己“吃苦、耐烦、霸蛮”就能解决的,理解他人、帮助他人的团队精神也同样重要。于是我有意识分出精力来关注其他同学,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本来我的想法很简单,这样老师上课能上得更快一些,竟然收获了意料之外的认同和赞赏。不少同学跟我说:“中国人学习起来真厉害,人也不错”。

所以看起来,“吃苦、耐烦、霸蛮”本身并没有问题,但不值得过分强调。把它放到一个更大的背景之下,与其它因素搭配起来,才能有更大的收获。或者说,我们完全可以,也应该在更宏观的视角下打量“吃苦、耐烦、霸蛮”,以更有智慧的方式去运用它。

好玩的是,我仔细观察小朋友接受的教育,意外发现德国的教育似乎也同样强调“吃苦、耐烦、霸蛮”。

“吃苦”,意味着有坚强的意志力,也就是说,在日常的快乐生活之外,还需要专门磨练意志力。我时常看到家长带着年幼的孩子在风雨中锻炼,老师带着青少年学生去森林徒步、露营,“不许叫苦,不许放弃”,就是为了磨练意志——只不过,是在安全有足够保障的前提下。以前国内一些媒体总把国外教育描述为纯粹的“快乐教育”,似乎教育可以毫无挑战毫无挫折地完成,这当然是片面的,起码忽略了关于意志力的部分。对健康的人生来说,意志力就像保险,未必时时需要,关键时刻却不可或缺。

“耐烦”,体现在不厌其烦地做计划。许多人都知道,德国凡事都强调“预约”。开始我也以为是他们太懒,不愿意多做,等深入观察才发现,“预约”的本质是“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做好计划才不会让自己手忙脚乱。哪怕对幼儿园的小朋友来说,接下来的这个月有哪些活动,新的一年会在什么时候休假,都需要耐心认真对待。

“霸蛮”,为的是尊重规则。我曾经在玩具店里看到,一个年轻妈妈屡次告诫小朋友“不要乱扔玩具”,小朋友却足够淘气,结果这个妈妈三下五除二把玩具摆好,抱起嚎啕大哭的小朋友扬长而去,我看了都觉得“太过狠心”。我家的小朋友也在幼儿园被老师罚过,我问他原委,他说:“老师说不能这样,还告诉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但我一直没照着做,所以被罚站了,以后我不会了”。话说得自然又真诚,毫无心理负担。

既然“吃苦、耐烦、霸蛮”在德国也有市场,教育小朋友时,我就免不了照搬出自己曾经的经历。比如小朋友常见的磕磕碰碰,破皮出血,之前我每次都鼓励他:“勇敢一点,忍住痛,清洗完伤口消完毒,以后就好得快。”虽然我也知道,用酒精消毒,确实是很痛的。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德国有些消毒药水就是不痛的。原来这种“吃苦”,真的可以不必继续了。

Yur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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