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有一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视剧《犯罪升级》,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这部电视剧讲的是东北“鹤岭市南岗矿区“的工资抢劫案。那时候发工资还不是从银行转账,而是发现金。矿上很长时间没有发工资,欠下职工一大笔钱。好不容易押运来了110万元工资,还没有来得及发放,就被劫匪持枪劫走。此事引起公安机关高度重视,上级派驻了精兵强将,要求此重大案件必须侦破。
据参与枪战的保卫科干事回忆,劫匪一定是有备而来,才在抢劫完之后还能不慌不忙放火焚毁现场。而且大家都认定,有一名劫匪是女性。“女劫匪”是比较显著的特征,应当可以作为切入口,但拉网式的大范围摸排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线索,侦破工作陷入了僵局。
在此之外,公安机关也找到了若干嫌疑人,但无论怎么询问,这些人都能对答如流,回答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纰漏,也没有任何逻辑差错。那么,劫匪到底在哪里呢?
其实劫匪正是公安机关所定的那几名嫌疑人,但他们的准备工作实在是太周密了。所谓的“女劫匪”其实是男性,半年前就闭门不出,对外号称“去韩国打工了”,抢劫当天戴上假发伪装成女性,双重伪装确实让公安机关无计可施。其余劫匪也在半年前就开始各项准备,不但包括枪支的准备、路线的规划,还包括反侦察训练。所以即便被公安机关列为犯罪嫌疑人,他们也是有备而来,毫无慌乱,因为他们准备的故事已经经过千锤百炼,反复推演,没有任何破绽。
最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还是让事情败露了。因为这几名嫌疑人声称,事发当天,他们刚从外地乘火车返回,除了没有车票,车次、到站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也没有任何差错。不过,细心的侦察员去火车站核对了当天的记录,发现这班火车极少晚点,但当天晚点了几个小时,但是这几名嫌疑人个个言之凿凿,绝口不提火车晚点的事情。由此公安机关找到了突破口,最终侦破了这起大案。
为什么这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我想,除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大道理之外,我也有过类似的教训。
那还是我刚刚毕业几个月的时候,因为工作很努力,表现看来还不错,得到上级和同事的嘉奖,心里自有些小得意,工作中也放松了警惕。有一天,我的代码逻辑出了问题,破坏了一部分生产数据,并且被公司发现了。所幸我觉察得早,为了不丢面子,我赶紧销毁了所有能想到的证据,伪装出“错不在我”的样子,而且一开始也确实没有被查出来。
不料最终让我露馅的不是技术高手,而是“路人甲”。和我对接的一个技术同事,尽管技术并不怎么样,甚至让我有点看不起,但从他这里发现了问题。原来,他写的一些“很蠢”的代码忠实记录了系统的某些运行指标,这些记录在我的操控之外,但可以明显看出异常。领导就从这点异常入手,顺藤摸瓜,最终发现了我干的“好事”。
结果,本来这次故障的实质影响相当有限,我却挨了一顿狠批:遇到问题不去直面,不勇敢解决,反而处心积虑销毁证据,这样做只会增加大家的排查和处理成本,让所有人都跟着受影响。这是对生产效率的极大影响,也是对协作和信任的重大打击。
这件事给我印象特别深刻,从那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技术故障,或大或小,或严重或轻微,我都告诫自己一定要尊重客观,一定要说真话。自己单干的时候是如此,带团队的时候更是如此。
单干时不说真话,会让所有人跟着受累;团队里有人不说真话,破坏了协作和信任,影响就更恶劣,未来即便你想说真话也未必有人相信,因为信任这东西,建立很难,破坏很容易。如果我们不能准确分辨一个人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理性的选择就是,当知道他说过假话之后,对他说的所有话都保持怀疑。
为什么不说真话那么难?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真实世界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所有人都需要服从真实世界的规律。
肚子饿了要吃饭,天太热了容易中暑,汽车保养得不好就不好开,这些都是由世界的客观内在规律来支配的,不只是我们个人、集体,万事万物都受到这些规律的统御。而“说真话”,就是让自己的叙述符合真实世界的客观规律。只有这样,才能与周围的事物,乃至与整个真实世界形成自洽。
如果“人民没有挨饿”是真话,那么粮食的供应就不应该有紧张,就不应该出现普遍的营养不良;如果“天气不热”,那么就不该有很多人中暑,空调电扇就不该热销;如果“汽车保养得好”,那么开起来就应该很省心,油耗也应该维持在低水平。
如果你还有印象,大概能记得去年某旅游网站的数据作假事件。该网站为了营造用户活跃的假象,用程序从同类网站“搬运”了大量点评,并且处心积虑让这些点评“出自”不同用户帐号。但是仔细检查就发现,这些点评的发布时间出奇一致,都遵循“朝九晚五,周末双休”的模式,而且绝不加班。最后该作假被人踢爆,恰恰是因为这些数据缺乏内在逻辑,违背客观规律。
实际上,客观规律的能量相当大,能支配的不只是简单逻辑。许多时候,哪怕中间链条很长,经过若干个环节,仍然可以看到客观规律的影响力。据报道,2017年中,几个主要城市的加油量竟然不涨反跌,出现了几个点的下滑,这恰恰是在共享单车大战如火如荼的情况下,经济规律支配的结果。
反过来看,不说真话也就是逆客观规律而动,尽管依靠权力、恐或者其它什么名义可以堵住一些人的嘴,但终究不能扭转客观规律。所以,往往会在想不到的地方被不起眼的人所戳穿,被不起眼的现象所证伪。想想皇帝的新装吧,即便皇帝没有遇到童言无忌的孩子,终究是赤身裸体,无法与自然隔绝,也就没法避免蚊虫叮咬、风寒感冒。
《犯罪升级》的故事正是如此,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未必特别有正义感,甚至如果遭到劫匪威胁他们会屈服,但平时,他们就只是尽忠职守,记录和提供了火车到站的真实情况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讲,最终让犯罪分子露出马脚的,并不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也不是公安机关的侦查员,而是犯罪分子精心编制的谎言对真实世界的偏离。只要有偏离,就有可能暴露矛盾,即便不在火车站,也会在其它地方。
人们常说,“一个谎言要用千百个谎言来掩盖”,原因就在这里。我们同样要记得的是,千百个谎言未必足够,因为让谎言败露的,未必只有慷慨赴死的道德勇气,也很可能是简单平凡的尽忠职守。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许多人选择用谎言掩盖历史。因为对他们来说,历史是“死”的,不容易出现考虑不到的角落;而未来是“活”的,随时可能冒出意想不到的变量。但是如果我们放宽视界就会发现矛盾,习惯对历史撒谎的人,如何能对未来保持诚实呢?
这样说来,“说真话”不仅是道德要求,也是最省力、风险最小的理性选择。你的陈述符合事实,符合客观规律,你就处在客观规律的庇护之下,就不用处心积虑去设计和掩饰,就天然经得起验证,就能与客观规律统御的各个层面、各个角落的现象维持一致而不出现矛盾,就能与依照同样规律行动的其他人保持协调而不发生冲突。经得起考验,才能建立信任——信任这种东西很神奇,绝不能依靠权力、口号、恐吓的手段来建立,然而无论要有效治理,还是高效协作,离开它都是玩不转的。
如果说真话不只是道德要求,也是最省力、最安全的理性选择,因为说真话的人得到了客观规律的庇护,那么不说真话,就不只违反道德,也是很费力、很危险的非理性选择。“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只是遗憾,几乎是必然的结局,因为这是用私人的理智和意志去和大自然较量,和客观规律搏斗,除了“狂妄”和“愚蠢”,或许没有其它更好的形容。
那么,既然说真话是简单的,不说真话是困难的,为什么还有人不说真话呢?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能保证的是,“我也不知道”一定是真话,也确实最安全。
From Life Sailor, post 不说真话,为什么这么难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