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一定年纪,脸皮就开始变厚,这大概是条普遍规律。
最近我深刻感觉,自己的脸皮真的变厚了,脸皮变厚的突出表现是,当年轻人谈起“人生困惑”的时候,竟然有勇气坦然给出自己的意见,而没有任何忌惮:你看,我给的经验就是这样嘛。
具体说起来,无非是有几个小朋友跟我聊聊“中年危机”,其实在我看来,他们距离三十岁还早着呢,就未雨绸缪地“危机”了,实在有点荒谬。但是听完他们的叙述,我也能理解。大学毕业,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复杂世界的新鲜感日益褪去,不确定和迷惘的感觉逐渐升腾起来——向未来看,自己到底到哪里去,应该去做什么,当下是否走了错路?这些问题,没有正确答案,也没有人能告诉自己正确答案。
我没有足够的意愿,当然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扮演“人生导师”。我只能说:许多人到这个年龄阶段都会有这种困扰,只是有多少的程度差别而已。在我们这个年代,困扰可能更严重一些。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与英国朋友吃饭聊天。他在英国剑桥大学读完中文的本科,我问他来的原因,他说:“我知道中国的经济在高速增长,我也知道社会是不可能剧烈变化的。如果经济发展那么快,社会变化跟不上节奏,一定会有很多想不到的现象发生,所以我想来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从他的叙述里,我第一次获得了“他者”的视角:原来我们的许多遭遇,是可以被冷眼旁观,甚至成为分析对象的。
从这个角度展开,我很能理解年轻朋友的困惑:大家大多是上了大学,来到经济发达的城市,自己的世界观才彻底刷新,并赶上了快班车,才抓得住变化中的各种机会。但也恰恰是因为变化太多太快,当你不再是一张白纸,也不再是一无所有的时候,可能很难和世界保持同样的节奏。自由自在当然意味着无拘无束,但自由意志同样是需要消耗精力的,有精力不够的时候才会发现,彻底自由自在的反面是无可依托。
如果你坚持问我有什么应对的好办法,我只能说:没有,我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能说的只有一句:如果在这之前,身边有可以成为榜样的示范,让你知道“做人还能这样”,让你坚信“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那将会是很大的幸运。
我们小时候大概都被问起过“长大了要做什么”,也有许多人给过确定的回答,因为当时有“想成为的人”,比如科学家、音乐家等等。但是随着年纪渐长,这些想法都渐渐淡去了。我以为,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想成为的人”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所以我们并不知道要“成为那个样子”要付出多少辛劳,也不知道“那个样子的人”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中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不接地气,不食人间烟火的“想成为的人”,终究会远离我们而去。
所以我才说,最好身边有人可以成为榜样的示范,“身边”很重要。不信你可以看看“变坏”的孩子,他们大多不是从小专心崇拜恶棍,树立了要成为坏蛋的远大理想,而是在身边人的影响下一步步滑落深渊的。
理想情况下,如果身边有人从小示范各种美德,比如追求知识、热爱自由、保持善良、同情弱者等等,让你了解它们在现实中的样子,知道在生活中如何去践行,而不只是记住抽象的名词,长大之后再来一场“幻灭”,那么你多半容易一直坚信和保持这样的美德。同样的,关于“要不要做个好人”、“做个好人有什么用”之类问题的困扰,多半不会存在。
当然我承认,上面说的是“理想情况”,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并不会那么“理想”,甚至很不“理想”。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答案也很简单:你未必需要找集各种美德智慧于一身的示范,而是可以四处寻找闪光点,告诉自己“在这方面,我就应该这样”。
去年参加朋友节目的访谈,有个问题是“从你的叙述来看,你成长的家庭环境似乎非常好,是这样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我必须说,成年之后,我学会了包容和挑选,包容那些接受不了的部分,不再抱怨,留住那些值得纪念的部分,加以珍藏。
以前,我母亲算是小有名气的技术骨干,去过多次系统内(当时还没有“央企”的说法,“系统内”就是全国性质)的学习班当培训老师。因为小孩坐火车免票,所以我亲身体验了“各种福利招待请你来讲课”的待遇,也亲眼见识了她自费买来大批专业书籍,下班之后孜孜不倦学习的那些夜晚。所以自己出钱买资料,业余时间用来专心学习,对我来说从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也记得我的父亲,虽然同样是技术工程师,但是很不一样的工程师。比如他很注重锻炼,很有力气。在火车上遇到一伙劫匪,堵住车厢逐个翻包,却不敢动他的行李;在公交车上遇到小偷,他一拳揍得对方无话可说。又比如,我家刚搬到新的小区,有线电视信号一直很糟糕,有天晚上他逐个敲门,发动本不认识的住户集体去物业坚定表达意见,终于解决了问题……这些事例我一直记得,让我相信做人还可以这样,做人就应该这样。
顺带说一句,九十年代初,北京和广州的都有单位想调我母亲过去,并承诺解决全家户口。但我和我父亲都不同意,所以最终没去成。如今谈起房价来总觉得有点“可惜”,不过她倒是很淡然:“当时你们都不同意,没去,不也就是这样了嘛,现在这样也不算差,人总不可能占尽所有好处”。我得说,我真的很佩服这份坦然,我也想成为这样坦然的人。
当然我们还应当拓展关注的视野,找到更多“这样的人”。小时候,我父母单位曾经有位老工程师,人特别和善,修养极好,书画也都很棒,让我很想成为“这样的工程师”;上了大学,有老师和我在雪夜里漫步讨论问题,循循善诱,极有耐心,也有老师邀我假期去他家,师生对坐,天南海北聊上一整天,让我想到“如果要当老师,就要当这样的老师”……
要额外补充的是,以上说的“这样的人”,懂得多也好,身体好也罢,大多是可以通过自己努力来逐步实现的。但有一种“这样的人”是不太值得期望的,那就是“很有钱的人”。如果你足够努力,大概可以过得“还算不错”,但大富大贵通常只与运气有关。所以如果希望成为“很有钱的人”,很可能要经历多更多的磨难,承受更多的失落,最终更可能是一场空。
回到最开头,面对年轻人的困惑,我其实给不出任何“实质性”答案。不过这不要紧,给不出实质性的答案,并不意味着对方找不到答案。前一段,我和小朋友有这么段对话: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想弹琴。
想弹什么琴呀?
想像爸爸那样弹手风琴,弹好听的曲子。
噢,听起来挺不错,可是要每天练习才能弹好呢,你能做到吗?
能做到的。
那么除了弹琴,你还想做什么呢?
还想像爸爸那样做好吃的,做好吃的给大家吃。
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欣慰的答案了。
From Life Sailor, post 做人,就做这样的人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