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师傅是我认识的第一位黑工。说实话,我本来以为“黑工”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多少会有点不好意思,但H师傅刷新了我的认识。对于自己的“黑工”身份他毫不避讳,无论是聊天还是干活,简直就没把自己当外人。
好奇之下我问他:H师傅,你不怕自己被查吗?
他说:怕什么?我是难民,不像其他人被抓了要遣返,我被抓了就是受几天教育,因为难民不能打工,我就说自己实在没办法,要讨生活,然后就放出来了……
这样一来二去,我跟他聊的多了,才知道他的身世。
H师傅是东北人,四年前,四十六岁那年来的德国。当时花了七万块钱,找蛇头给办的商务签证,买了来回机票就过来了——为什么要买来回机票呢?因为蛇头骗人的把戏很多,就怕收了钱不办事。所以先交一部分定金,买来回机票,到德国顺利落地出关之后,立刻通知国内的家人付尾款。
但是这七万块钱只包出关,其它不管。这年头,偷渡的生意和旅行团区别不大,都可以切成一段段的分包。本地接待属于其它服务,本地也有人专门揽这种生意,接一个人的报酬是500欧元——这是扣除各经手人分成之后,最终到手的收入,也很高了。
H师傅囊中羞涩,落地已经花了七万块,身上只有一万块,也就是一千多欧元,当然买不起本地接待服务。不过他也有办法,按照国内介绍的经验,径直去了华人开的按摩院。除非是生意特别红火的按摩院,否则普通按摩院总是有空房间,住宿相当便宜。
就这样,不懂德语、举目无亲、住在按摩院的H师傅在德国街头游荡了小半年,发现根本不像国内说的那样好找工作。眼看钱要用光了,他又不打算回国,于是横下一条心:报营去!
所谓“报营”,也就是“主动去难民营报道”。据他说,德国各个大城市都有难民营,方便对难民进行管理。但中国人很少去报营,因为难民营里中国人太少了,主要都是来自中东、非洲的难民。语言不通,生活习惯迥异,“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H师傅就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住了大半年,历经大营、中营、小营,其实是德国政府为了细致管理难民不断进行筛选的过程。据他说,政府每天给面包牛奶,每周给三十多欧元的生活费,每人配一张身份卡,早上可以刷卡出去逛,晚上必须老老实实回来报道,否则别想得到难民身份。如今我们听起来似乎不错,但据H师傅自己回忆,“那段日子可是太苦了,跟一大群不认识的人住一起,语言也不通,乱哄哄的。总之是,哎呀别提了。”
H师傅终于老老实实住满了大半年,终于拿到了难民身份,可以算“重获自由”了,然后立刻出来打工。几经辗转,他找到了装修队,干起了老本行。
H师傅在国内是做泥工的,可是到德国做泥工也不容易,主要是工具都和国内不一样,基本全都要重新来过。好在德国的工具质量好,而且电动的多,省力,效率也高,这一点,H师傅很满意。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木工手艺。在德国人工很贵,所以如果一个人会好几门手艺就会很吃香,因为不用单独雇佣好几个人。
按H师傅自述,他的待遇是包吃包住,工钱每天50块(欧元)。随着自己资历和手艺渐长,现在已经涨到了120块。对此他已经很满意了——“包吃包住,吃的都放心,每年还能攒下差不多20万,在国内哪敢想这个。”
关于家人,H师傅说他女儿已经念到了大四,所以自己没啥负担了。按照他自己的见识,学的是“最好的”英语专业,因为和老外打交道赚钱。
其实叫“M师傅”是有点不太对的,应该叫“M老板”,因为他是H师傅的老板。
我第一次见“M师傅”,真不敢相信他是老板:黑黝黝一张大脸,穿着破旧,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和H师傅有什么两样。但是聊上几句,就迅速感觉出不一样。
当时我好奇跟他了解来德国的经历,他说“刚来啥也不会,可难受了,过半年才开始慢慢能交流”。我于是称赞他“半年就能把德语学到这水平,很不错啦”。
哪里知道他一口否认:“什么德语,我说的是英语!”
“什么,你跟他们说英语吗?”
“对啊,大学时候学的,还好没忘掉。”
听到这个答案,我眼珠子都要掉地下了。眼前这位“M师傅”四十多岁年纪,竟然上过大学!于是我继续跟他聊下去,才知道他的故事。
M师傅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入读的某重点财经大学,九十年代初顺利毕业。那年代大学生真是天之骄子,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更是人中龙凤。说起大学生涯,M师傅一脸得意:我们那时候可真是下了苦功夫学的。我儿子现在读大学,看看他们理工科的微积分教材,都讲得太浅了,和我们那时候没法比,这不纯粹糊弄人嘛……
M师傅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建委工作。大学学的是财经,工作却是在建筑行业,专业并不对口。所以后来他又专门进修,终于拿到了专门的工程监理资质。据他说,“当时俺们全市有这资质的只有俺一个人,全省也只有五个人,老厉害了。”
五六年前,因为某种语焉不详的原因,M师傅选择远走他乡,来到德国。
一开始语言不通、举步维艰,他就什么也不干,每天专门观察德国人怎么做建筑的。慢慢熟悉之后,凭着自己还没忘掉的英语,他终于找到一支德国建筑队,在里面干了下去。据他说,德国老板还挺喜欢他,因为做事利索,脑子也好使。只是因为没有身份,后来德国建筑队要去瑞士接活时,他不能一同跟去,只能留在德国。
不过没去成瑞士估计也不是坏事。因为对于M师傅这种脑子活络的人来说,寄人篱下绝不是长久之计。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神通,反正接下来一两年,他竟然解决了身份问题,还组织起了自己的队伍,可以四处接活了。
如今M师傅甚至正式注册了公司,手下聚集了13个弟兄——“去年还只有9个,收编了一支游击队,现在有13个人了”。别看13个人不少,业务其实更多。这也不难理解,在德国的很多华人,装修时都有自己的习惯,如果请德国工人,多半要遵守一大堆条条框框,比如挖坑要挖多深,开关必须装多高等等,总之“名堂特别多,讲究特别烦”,还得预约工期。相比之下,中国装修队虽然不能“签了合同就万事大吉,安心等按期完成”,但毕竟灵活多了,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所以M师傅每天基本就是在微信上忙得不亦乐乎,跟人谈生意用微信,做方案用纸画图然后拍照,商量合同也是用中文在纸上写好再拍照。你别说,画的图挺像那么回事,写的字也确实挺漂亮,远超过一般人的水平。
他的公司管理也是用的微信。M师傅的业务遍及全德国,13个兄弟分成几个小队,在各地不停穿梭。往往刚做完一个项目,立刻赶赴下一个项目,片刻都没有休息。对M师傅来说,“项目管理办公室”只是没有挂牌,其实就镶嵌他自己脑子里。
据H师傅说,他自己偷偷算了,M师傅去年起码赚了十几万欧元。在德国,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普通德国人一年的收入才3到4万欧元,许多很优秀的程序员年薪也不到10万欧元。而且M师傅相当有生意头脑,据说他已经买了几套独立屋(国内叫“别墅),每一套买下来就立刻装修、分隔,拆成十几二个房间租给留学生,每个月光是房租收入都有五六千欧元,考虑到德国的利率相当低,这收入对付月供绰绰有余。
对于他手下弟兄的工钱,M师傅并不会每月发放,而是统一记账在自己处,需要时申领。如果不打算一辈子黑下去,大家一般只会拿一点生活费,其它大部分寄回国内。在M师傅这里,就是通过国内合作者给指定银行账号打一笔人民币,然后在记账本上减去对应的欧元。当然,中间还需要抽一点手续费。不过看起来大家都没有异议。而且M师傅相当讲信义,完全不会发生《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那种所谓”存款“被侵吞的情况。
电影《哈利波特》中有一句台词我印象很深:看一个人的成色怎么样,就看他如何对待境况不如自己的人。
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这句话真是有道理。年纪越大,见得越多,就越觉得所谓“幸福就是参差多态”,不意味着关起门来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而是需要打开心胸,真正去尊重差异,理解不同。看来奇特或者荒谬的人生选择,背后往往有难以言尽的困境和苦涩。而我们每个人,都免不了要在自己的困境中挣扎。如果真正理解了他人,尊重了他人,也就彻底看开了自己——其实你没那么特殊,同时也没那么可怜。
有天,H师傅在我们公司干完活,匆匆就要乘火车转去下一处工地。趁他短暂休息的当口,我悄悄递给他一包烟,什么也没说。他冲我神秘一笑,眨眨眼,低声说:“谢谢了哈,以后有啥事,随时招呼我哈。”
From Life Sailor, post 说说我认识的德国黑工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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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