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我就和朋友开玩笑说,对我来说,许多微信群的意义几乎等价于澡堂子:平时根本当它不存在,不爽的时候进去冲两把凉,然后再出来。玩笑归玩笑,不少人也赞同——确实,大多数群都没什么意义,不需要去刷存在感。
不过最近我确实退了不少群,有朋友说:你看着不爽,不看就是了,何必退呢?退了“信息茧”不是越厉害?我想了想,不是的。
细数该退掉的群,大致有两类。
第一类我称之为“SOP型”。SOP就是“标准操作规程”,如果你去看过工厂的流水线就知道,每个工位上都贴有SOP,告诉你上一个工序的结果是什么,你要交出的结果是什么,每种情况应当怎么办,然后你不用动脑子照章办事就可以。
“SOP群”的反应也与之类似,我总结如下:
虽然老话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如果真的半点新鲜也没有,日复一日都是机械的“照章办事”,是个人都会厌烦的——去问问生产线上的工人就会知道这点。社交本是疏解烦闷、提供新鲜感的手段之一,若也成了SOP,那真是再悲哀也没有了。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在复杂世界中,SOP式反应很可能完全偏离“实事求是”,甚至简直是大错特错。
比如广受好评的,美国作家何伟写的《江城》,讲述了他上世纪90年代在长江边的一座小城涪陵生活的感受。其中反复提到当地有很多古迹,随着三峡工程的修建,水位的上涨,古迹将会沉入水下,再也看不到。他总觉得,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如果按照SOP,看到这里要如何想?虽然水位上涨古迹被淹虽然是事实,但“可惜”表达了洋人的优越感,完全是在恶毒攻击。所以,我们应当抵制这本书,抵制这个作者,对吗?
但是如果你耐心继续接着读,冬天,作者感受到刻骨的寒冷,不得不打开电暖器让屋子变得暖和点。“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古迹被淹没的意义(大意如此,未查原文)”。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感到了某种复杂的矛盾?一种超越了简单“对”和“错”的无奈和反思?许多时候,正是因为能感受和理解这种无奈,观点不同的人方才可以交流。
再比如,这几天热传的《美国工厂》,各种看法很多。最近被某些小报描述为“一贯反华”的《纽约客》前几天也发表了一篇文章,在介绍导演的过往一直在关注美国普通人的生活等等影片背景信息之后,在作者观影的放映现场,导演接受采访时说出了非常“大逆不道”的言论。
(中国)确实存在很强的使命感,一种民族性质的使命感。他们(中国人)正在崛起,在美国,大部分工人却在从稳定的中产衰落到底线——中产的下层。感觉就是,如果你回头去看自己的上一辈或者上两辈,他们都比你要过得好。我们越来越糟糕,文化、国家、社会都在变糟糕。这样的未来看不到希望,中国却恰恰相反。 “American Factory,” a New Netflix Film from the Obamas, Explores the Challenges of a Globalized Economy, New Yorker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如果你纵览全文,发现它很难用“阴谋唱衰美国”或者“恶意捧杀中国”来概括,更多是描述一种复杂的困境,展示不同的侧面。在文章的结尾,一名现场观众表达的是对纪录片导演的感谢:我们出生在典型的工人家庭,很少在大屏幕上看到自己。感谢你们,我们的声音才能被听到……
这复杂的一切,完全不能简单以SOP来应对。
不要以为这种例子很少,如果你认真去看,会发现这种例子俯拾皆是。前几周Wired有一篇文章题目是《西方人如何误解了中国的社会信用积分系统》,开篇就讽刺说:“许多人诟病中国的信用积分制度。但奇怪的是,对于中国的这套系统,他们自己还没有西方人了解得多……”
如今许多人都念叨的一个词是“降维打击”,我想这就是活生生的“降维打击”的例子,SOP被复杂世界降维打击了。当然,这并不妨碍“不知道自己被打击了”或者“假装自己不知道自己被打击了”。
SOP流行的群,不入也罢。
第二类我称为“抬杠型”。抬杠这种行为很好识别,他不以给出更多信息,引发更多思考为目的,而是以“你错了,我对了”、“你又错了,我又对了”为目的。所以它既不能存在于个人的反思,也不能存在于良性的对话,群,是抬杠的最佳生存场所。
下面列举几种典型的抬杠,并说明他们为何不能提供更多信息,引发更多思考。
第一种抬杠是“你不要以为你多看了东西就了不起”。
这种抬杠是最没有水平的,因为它首先暴露了“自己看得不够多”,而且搞错了目标:多看资料并不是为了“了不起”,而是加深对世界的认知。
毛泽东同志在遵义会议上,就遇到过这种抬杠:“你不要以为你读了点《孙子兵法》就了不起”。当然,他的反问也很有力:“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读过多少《孙子兵法》,你懂得多少《孙子兵法》?”
第二种抬杠是“对错都是相对的”或者“没有十全十美”之类相对主义说辞。
这种说辞不能说它错了,但几乎可以用在任何话题上,所以不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无法聚焦到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一个人当然不可能能永远做好事,但具体到他做的这一件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如果不能简单下“好”或者“坏”的结论,那到底可以列出哪些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呢?
这些问题答不上来,相对主义说辞就没有现实意义。
第三种抬杠高级一点,可以举出一些例子来。
比如你一说《人民日报》的报道,他必然要提“亩产万斤”。深入谈谈就会发现,这种人大概仅仅知道“亩产万斤”这么四个字,报道原文大概都没读过,也不知道当时的社会环境,更不太可能看过各个年代的《人民日报》,不知道比如上世纪80年代,这份报纸曾经充满了朝气和理想。他能依据的,永远只有那么一两个简单的例子。
这种抬杠,时常让人想起“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句。
第四种抬杠更高级一点,有一点逻辑,虽然是断裂的逻辑。
这种抬杠的典型例子,比如本来在讨论一个问题,你问他“某人说的这几段话有什么问题?” 他就要说:你看历史上这个作者就说过不靠谱的话嘛;既然这个作者历史上说几句不靠谱的话,那么他就是一个不靠谱的作者;既然他是一个不靠谱的作者,那么他所有的话必然不靠谱;既然他所有的话都不靠谱,那么眼下这几段,不管是否事实清楚、逻辑流畅、观点清晰,总之就是“不靠谱”。
这种抬杠就像毛毛虫一样,来回来去也只有不断收缩-扩张,不过,外人还真容易看得眼花缭乱。
说到底,如果你所在的群强烈表现出上面两种特征,那么我劝你立刻干脆退出——相信我,这样退群基本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避免了信息污染,也避免了浪费口舌。要知道,成年人如果没有反省的习惯和求真的意识,想要被说服几乎是不可能的。不信你去看看科学史,即便在天文学大发展之后,还有那么多人不相信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而且几乎都可以拿出一套套雄辩的逻辑。
说实在的,如今社会高度发达,只要你有一份收入,经济能自立,不管你是相信“天圆地方”之类的古老信条,还是相信“人是猴子变的”这样歪曲的进化论,都不怎么影响生活。既然如此,何必非要冒难堪也好恼怒也好的代价,去被他人说服呢?
如果你认同上面这些观点,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退群了怎么办?会不会出现“信息茧”、“回音壁”,只跟自己观点相同的人交流,越来越狭隘,越来越极端?
答案是:不会。
除了上面说的类型,如果你呆的群仅仅是有不同意见,但大家基本可以做到言之成理,而且不断有高质量的参考信息冒出来,那么继续呆着很可能会受启发。若大家的面子观点不那么重,被人指出错了能坦然面对,而不是放纵自己的恼火,勃然大怒要“把面子找补回来”,那么大家都可能受益更多。
有人问,不少群友确实做不到“言之成理”,但是退了群,该上哪打发时间?
我的答案是:脱离社交媒体,认真多看点严肃的东西,丝毫不会有“疏离感”。
就拿大众话题来说吧,前段朋友们都在讨论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我也能参与几下,只是电视剧太长没时间看,但前两年书刚出来我就看完了。想起去年热播的电视剧《大江大河》,原著《大江东去》十年前我就看过了而且写了篇书评大力推荐。今年上半年热播的《都挺好》,原著《回家》我买的是一版一印,扉页还有作者签章……
有朋友觉得很神奇,其实一点不神奇。我所做的无非是控制花在社交媒体和“个性化推荐”的时间,定期去扫描若干严肃媒体的报道,坚持看看不热门但质量很高的专栏或公众号,每天留出足够的时间来读书。无论你之前有没有积累,这样做个三五个月,绝对可以看出效果,尤其是在周围人普遍被社交媒体和“个性化推荐”垄断的今天。
最后,经常有人问我有没有粉丝群、小密圈之类。我在这里统一回答:没有,实在没有那些精力了。
From Life Sailor, post 退群,还我自由!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