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好些年前一次参加公司职级晋升考评的经历。注意,这不是晋升自己的职级,而是我去为员工申报职级晋升,并参与综合评审。
当时公司不大,一百多人的规模,整天都在忙业务。所以,虽然管理正规化是大家的期望,但管理过公司的人都知道,建立制度化、正规化的管理是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对处在这个阶段的公司来说,“管理正规化”更多只是形式,比如职级晋升,主要是管理层一起把把关,不要出现明显的争议。
在晋升考评会议上,我列举了IT团队应当晋升的人员名单。得益于IT团队成员的努力付出,之前的准备工作也还算充分,名单上的人员晋升看起来都十拿九稳。
不过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全公司的晋升名单都过完一遍之后,大佬们觉得此次晋升的人数多了点,晋升还是应当让大家珍惜机会,不要变成“阳光普照”。所以需要再次审阅名单,筛出一些“不合适”的候选人。
于是整个评审变成了零和博弈,气氛悄然变得微妙起来。虽然表面上没有撕破脸皮,隐隐却有了几分“刺刀见红”的味道。毕竟这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场合,大家都想为自己团队争取利益,都不希望回去尴尬面对自己的团队。
果不其然,虽然我之前已经和其它团队的负责人私下沟通过,还是有一位申报晋升的工程师遭遇了逆转。虽然他工作尽职尽责,也很有追求,但会场有人提出,他“沟通不主动不积极,交流效率低”,所以“综合能力不够”……
这话确实让我吃了一惊。开发岗本来就偏“后台”,不会有太多机会抛头露面,加上程序员本来也偏内向,认识他的人不多,所以也没有什么肯定意见来制衡“沟通问题”。在这方面,做开发的天然比不过做业务的,毕竟,业绩数字在那里,“一俊遮百丑”的优势很大。
所以,在宣布“听取大家意见”之后,会场沉默了半分钟之久。我深刻记得当时的感受,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正在我准备放弃,准备回去和团队做沟通的时候,有人说话了。我一看,事情越发诡异,原来说话的这位是平时没有太多交道的做业务的同事;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外国人。那么,他会说什么呢?
他的中文还不太好,只能听,说得不太流利。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用中英文混杂的方式表达意见(大意如下):
我觉得,虽然公司有统一的制度,但不同岗位的工作要求是不一样的。对于一个程序员,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他能专心写程序,保证系统正确、稳定运行,而不能像要求客服、销售那样,要求他有很好的沟通能力。
现在没有更多人提意见,就说明大家和这个人沟通没有明显的问题。如果我们过于强调沟通能力而不让他晋级,这是发出了不正确的信号……
如果一定要用“过山车”来形容心情,这个时候是再合适不过了。之前我是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虽然这位外国同事说的道理我也清楚,但在那种场合,由我来说的份量绝对要大打折扣。而外人尤其是外国同事讲出来,份量就截然不同。果然,这次晋级评议就此顺利通过。
话说回来,本来这位外国同事的话也合情合理。会后我和一些参会的同事聊起过这事,不少人都说:其实我们当时也觉得那样指责是不公平的,就是不方便说……
出于好奇,我也去问了那位外国同事,“你为什么会站出来说话呢?”。他回答说:
我觉得不公平。虽然我不是程序员,但我了解程序员是什么样的人,怎样能让他们工作开心,工作开心才能为公司创造价值。
如果他本职工作做得称职,而且工作时间不长,要晋升的职位本来也不高,在沟通问题上为难他,这是不对的。
我觉得不公平,我必须直接告诉大家。
这几句话让我感觉非常复杂。一方面,我很感谢他能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也很羡慕他能按照自己认定的标准来表达;另一方面,我又能体会到会场其他同事“欲言又止”的尴尬和无奈。
但是扪心自问,我感到挺惭愧。我们也会在生活和工作中看到许多事情,但许多时候似乎不敢直截了当的发表自己的看法,哪怕明确觉得不对,也“不好意思”或者“不方便”说出来,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顾虑。考虑到现实情况,这种顾虑当然情有可原——“说了、做了也没用,反而可能引火上身”。
我更惭愧的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做好事”,许多人也想“做好事”,但具体做的大多是捐个款、帮个忙之类“毫无风险、有完全安全感”的好事,在我们的潜意识里,似乎“好事”就是不应当有风险的。于是许多时候“好人”就与力量和勇气无缘,就成了“懦弱”乃至“犬儒”的代名词。
后来看了些心理学的书,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惭愧了。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认知失调”,简单说头脑和行为不匹配,明知道这么做是对的但没有做,或者明知道这么做不对但做了,“心里”就会不舒服,觉得别扭,结果要么干脆选择麻木,要么给自己找点理由来安慰,总之是要摆脱“失调”。而认知失调,正是我惭愧的原因。我们从小受教育要“做好事”,要“见义勇为”,结果一点小风险都让我们为难,最终“好事”退缩到完全没有危险的角落,用“说了、做了也没用”来安慰自己。然而,内心始终觉得别扭,觉得不舒服。
再往后,随着年龄的增加,我的看法越来越坚定了,我们必须尽量做到“知行一致”。而且,许多时候事情未必“说了没用”或者“做了没用”,最终结果的好坏并不是预先注定,或许就取决于有没有人去做。而且许多时候,这样的“好事”就是要冒一点风险的。但是如果连一点风险都不愿意承担,所做的“好事”其实非常有限。如果去做了,最后往往发现“风险”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只是内心把它夸张了。
有次我在银行排队等叫号,而前面的人在胡搅蛮缠。后面排队的人虽然心有不满,但大家都不出声,充其量是私下议论“这人真不像话”,或者考虑拍照在微信群抱怨。以前我也觉得“不要惹事”,但我仔细想想其实没那么多顾虑。于是我尝试大声地告诉他,有事情必须按规定办,闹解决不了问题,而且我们后面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结果大家纷纷响应,事情很快解决了。
有次我在看电影,前面一对小年轻始终在毫无顾忌地说话,影响了后排人观看。我只听见旁边的人在不停地啧啧、叹气,似乎希望前面的人“知趣”,但毫无效果。于是我直接拍了拍前面的两位观众的座椅后背,正色告诉他们:“希望你们能声音小一点,不然我们后排的听不太清楚”。他们也很容易就接受了意见,整场电影相安无事。
前几天,我乘地铁上班,高峰期有一个出站刀闸关闭了,有一名工作人员正在躬身修理,旁边的出站乘客排起了队。旁边有位典型程序员打扮的乘客骂了一句:“操,傻X,上班高峰期修什么修。” 照我看,这抱怨来得毫无理由,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也非常不尊重人家的劳动,那名工作人员应当也听见了,准备发作。虽然旁边的人都是一脸冷漠,但我还是开口了:“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人家未必是故意现在修的”。结果那位程序员看了我一眼,不管是不是接受,起码不说话了,而工作人员神色也变得正常起来。
我知道,虽然这些事情看起来“不难”也“不危险”,但现实中愿意这么做的人其实不多。充其量,大家都是拍个照、拍个视频,回去发个微博或者朋友圈,抱怨两句。但是许多时候这种抱怨只有安慰效应,因为除非关于公权力机关或者名人,除非被媒体关注到,否则充其量是制造了一些谈资,谈来谈去无非是抱怨时代和体制,或者期待更先进的技术来解决问题。
这些答案或许有用,但回路太漫长,效率低的可怕。我始终相信,社会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而正常、健康的有机体,在小问题刚出现的时候,就应当出现制衡的力量。我也始终相信,每个人都不会彻底的一意孤行,外界有反馈,他的言行就会受到影响甚至改变,于是许多矛盾就可以尽早消除。而这些制衡的力量,这些反馈,许多时候就来自我们“做点好事”的勇气,哪怕只需要一点点小小的勇气。
最近重庆公交车坠江的悲剧,似乎已经调查清楚了来龙去脉。有许多人在指责车上其它乘客,眼见司机和乘客起冲突,却不敢上前制止。我却觉得,这种指责有点想当然。首先司机和乘客打架的时间很短,未必人人的反应都有那么迅速;其次,大家看看近期网络上爆出的“占座门”等各种事件,镜头往往端得很稳,镜头里与违法违规者对峙的却只有两方对峙,旁边不少人不是微笑围观,就是表情淡漠,没人愿意出来多说一句话。在这种普遍环境下,指责公交车上的人没有及时干预,实在是勉为其难。
而按照我的经验,往往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就好办了。我这么说,当然不是想当然。我可以负责任说,这种情况我遇到过好些次了,基本都会站出来说话。只要第一个人出来说话,其他人附和就容易了许多,继而就会形成一股公众的压力,让“闹事者”知道自己胡搅蛮缠面对的不只是体制,自己身边的人也不赞同自己的行为,然后多半就会收敛下去。
当然,这么做也有几点要注意。第一如果对方看着不是善茬,比如五大三粗、蛮横写在脸上那种,或者三五个人一伙,如果力量对比悬殊,还是得多掂量下。第二要以平息事态为目的,如果激化矛盾,不但事与愿违,还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第三自己不要太瘦弱了,《反脆弱》的作者塔勒布写过,因为预言经济危机,有人扬言要追杀他,他没有接受“雇保镖”的建议,而是健身让自己变结实,结果后来有好几个人说“我从没见过这么魁梧的知识分子”,他也一直平安无事。
最后,回到开始说的程序员晋升的故事。
在职级晋升过去之后,有一次吃饭闲聊的时间,我不经意地和这位程序员聊起这件事,本意是想模糊告诉他,其实有素不相识的人,默默帮了他一把。他的反应挺出乎我的意料:“即便那个人不出来说话,本来也应当按规矩办事呀”。
但是转念一想,这恰恰是我们鼓起勇气挺身而出“做点好事”的理由。一方面,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知行一致,而不是为了增加其他人的良心负担。另一方面,许多时候为了维持我们以为的“正常”,也恰恰需要其他人勇敢的付出。
勇敢做点好事,也难,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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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