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做互联网教育的。有人说,教育创业这回事,根本就是个断头路,因为“教育本身是违反人类天性的”。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的真假,但是我知道,身边很多人分明有“学习焦虑症”,似乎不学习就会被同龄人超越,被时代抛弃。
在我看来,“学习焦虑症”真是害人不浅,如果学习真的让你痛苦,而收获只是降低了关于学习的焦虑,还不如干脆不学习——放眼看去,许多人根本“不学习”,只是单纯热爱生活,一样过得幸福快乐。
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学习,倒也无妨。只是按照我的经验,你一定会经历痛苦的考验,而这些考验往往会让你怀疑人生,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挑战人性这事,本来就不容易。
承认自己不懂是违反人性的
一般说起来,“承认自己不懂”似乎是种很好的、很谦虚的品格。但是,有多少人真的愿意坦然承认自己不懂呢?
我在大学就学过了微积分,习题能做出,考试成绩也马马虎虎。但我内心一直很惶恐,因为我知道自己其实“不懂”微积分,只会机械计算而已。但是和朋友聊天的时候,听他们说起微积分的种种趣事,我实在不好意思表现自己的不懂,许多时候只能“随大流”的笑笑,附和几声“对,对,就是这样”。
不过每一次遇到这种场景,内心都会觉得尴尬,不但怕现场穿帮,更为自己学过竟然没学明白感到羞愧。不过,每次我都想的是“以后有时间再学”,虽然这个“以后”一直没有来到。
直到三十多岁的某天,我忽然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煎熬了,于是痛下决心要改变。恰好当时国外的微积分教材引进国内,买来认真看看,尤其是加上微积分发展史以及实例讲解,我终于明白微积分是怎么回事了。从此,和人家谈微积分,我再没有那种担心而惭愧的尴尬。
后来我发现,上过大学的人很多,但不懂微积分的人其实很多,只是他们不暴露自己的无知而已。一旦真的有人承认自己不懂,我很愿意为他们讲解我的理解,结果也往往是皆大欢喜。回想起来,如果我早点承认,大概也会有热心人为我讲解,不必靠自己背地里用功。然而,差的就是这个“承认”。
我也经常参加技术讨论、架构评审,经常遇到一些不懂的名词、概念。这时候,我往往会直接提出来:对不起,这个我不清楚,这个我没弄懂,这里我没想通,请再讲解一下…… 然后我发现,其实在场还有其他人也不懂,也不明白,或者没想通,而且他们清楚意识到这点。但是,他们就是不愿意承认。
早年我也能理解,承认自己不懂往往会折了自己的面子,这是人性。但随着年龄增大,我越来越意识到,“承认自己不懂会折面子”许多时候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设想。更多时候,承认自己的不懂,往往是学习的新起点。
补充一点:天宝十年,大唐和阿拉伯的“怛罗斯之战”我早就知道,但一直念做“恒罗斯之战”,前些年看书发现这地方也有翻译为“塔罗斯”的,才知道念错了,应当是“怛(答)罗斯”。不过我可以坦然承认自己之前一直念错了,提醒其他人不要犯同样的错。
承认自己不对是违反人性的
前段时间我写了《你是不是药神我不清楚,但你似乎不懂经济学》,引发了很多留言。其中有几条是这样的(大概):
看起来洋洋洒洒,奥地利经济学是无敌的,可惜你不懂……你的观点早都被奥地利经济学反驳过了……你要是愿意去看看奥地利经济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实话实说,我看到留言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甚至越笑越开心。
为什么?我在2002年左右,常上的网站就有关于“奥地利经济学”的介绍,当时如获至宝,看的着迷。除了讨论,还想方设法找来了不少奥地利经济学的书籍,大致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当时网上资料不多,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奥地利经济学,我动手翻译了几篇奥地利经济学的论文,后来还参与了奥地利经济学译丛正式出版物的翻译。
不过如今我已经很少谈奥地利经济学了。因为随着阅读的增加,我发现奥地利经济学的观点越来越难以和我的知识体系相容,而且奥地利经济学本身是个庞杂的谱系,门格尔、庞巴维克、米塞斯、哈耶克、罗斯巴德一路下来,观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甚至走向极端,如今国内热闹的“奥地利经济学”只是其中的一个比较通俗的缩影,完全忽略了“奥地利经济学”在哲学、认知方面的部分。
虽然我如今有时还是会谈经济学,甚至借鉴奥地利经济学的某些观点,但我已经不愿意再提起“奥地利经济学”,也不再认同“奥地利经济学”的许多理念。这样,反而能对世界有更立体的认知。
但是也必须承认,当时决定放弃“奥地利经济学”时确实有过疑惑。我曾经从奥地利经济学的讨论中收获很多,认识很多朋友,也因此积攒过一点小小的名声。放弃它,意味着要向自己“批判”(其实是瞧不起)过的观点低头,要放弃自己已有的全部积累。心理的感受,其实很复杂。
据我观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承认自己不对,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哪怕他们内心已经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仍然无法坦然承认自己错了。如果“不承认自己有错”是符合人性的,恐怕也无可厚非。
不过后来我想清楚了,承认自己的不对,承认的并不是“自己”不对,而是“过去自己身上某些观点”的不对。它的目的也不是否定“自己”,而是替换或者升级自己身上的某些观点和认知。如果人生是船的航行,观点无非只是船上的货物,把旧货卸掉换上新货,船还在,人生也还在。
对人不对事是符合人性的
“要对事不对人,不要对人不对事”,这样的口号我们大多听过很多遍,也有许多人在提倡。但我们同样知道,看一个人真实的想法,不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那么,究竟有多少人能看到“对事不对人”呢?
反倒是下面这样的表现很常见:
听到一个观点,首先不去想对错,首先想的是“这是谁的观点”,一旦辨明了身份,下面的结论就顺理成章了——“嗨,这人说的你也听”,“xx都这么说,一定没问题”。
被人指出自己不对,首先不去想想是否真的如此,首先想的是“你有没有资格批评我”,总要从对方语气、用词、举例上挑几个毛病来反唇相讥一番。如果这点做不到,就去找找对方以前说过的话、发表过的文章,找出纰漏,用“他以前错过”来证明“他现在说的不靠谱”。
表达自己的不同看法,总不能就事论事,总要夹枪带棒。不是掺杂点对方的奇闻逸事,就是故弄玄虚搞些隐喻、双关。总之,仅仅表达自己观点的不同是不够的,还要在气势上、效果上、读者心理上全面胜出,多出一口气。
动不动就和人绝交,断言某人是垃圾,观点一无是处。另一方面,轻易就把某些人的话奉若圭臬,坚决捍卫这些人的每个观点,遇到不同观点则恼羞成怒。
以上种种,其实都是“对人不对事”。而且我必须承认,把观点“人格化”,讨论时掺杂对人的感情,这样的冲动我也经常有。
但学习让我冷静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是不理性的。即便是我们最讨厌的人,他们的某些观点也是有道理的,甚至哪怕那些表述让我们不舒服。即便是我们最赞成的人,他们的某些观点也可能是错的,哪怕它包装得天衣无缝——我可以坦然承认,有些受追捧的微信公众号我并不喜欢(虽然我曾经喜欢过),比如连岳……但这只是我个人的喜好而已,而且必须承认,他们的某些观点确实有道理。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人和观点完全处于在两个不同的水平面。虽然靠谱的人更可能说出靠谱的观点,不靠谱的人更可能说出不靠谱的观点。但是在讨论观点时,人的靠谱程度只能作为参考,而不能作为先验前提。如果一旦从人的方面做了彻底否定,就彻底杜绝了接触到被否定人“有道理”观点的可能,也就断绝了学习和成长的可能。
同样要注意的是,如果讨论的是观点,就努力戒除自己内心那点难以按耐的“夹带私货”的冲动,不要掺杂关于个人的表达——即便批驳的时候也是如此。这样的表达或许暂时看起来不够过瘾,但长久来看肯定更为有力。这方面我自信做得不算差,之前我曾经批驳过一些观点,但每次都努力戒除其中对个人的判断。如果你发现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欢迎留言告诉我。
又想有学习结果又不想吃苦是符合人性的
我不知道其它省份的风起如何,反正在湖南,我从小到大的教育都是“学习必须要吃苦”。
“学习必须要吃苦”,就意味着学习从来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不但要聚精会神,还必须正心诚意,有挥之不去的仪式感和严肃感(黄章晋也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正统”湖南家庭教育特别强调“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一开始这种“吃苦”的仪式感或许是对天性的压抑,后来反而成了骄傲的来源。
上了大学之后,看到其他人学习成绩不好在分析原因,往往会想到“那是因为舍不得吃苦”。看到成绩好的人学习起来没有仪式感,也认为“吊儿郎当不像话,肯定搞不长久”。
花了许多时间我才接受,学习可以不用那么痛苦,不用那么多仪式感,可以自然一点,可以轻松一点。加上国内兴起的“快乐学习、快乐教育”的风气,更是让我感觉,“有教无类”说得太对了,有效学习需要符合每个人的个性,找到对应每个人的方法。“学习就是要吃苦”真是太老土,太过时了,反倒是我们小时候为这个吃了许多不必要的苦。
但是再过一段时间我又发现,“学习就是要吃苦”的习惯也不能完全否定,许多时候它反而有用。
之前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学翻译,大家也会定期讨论,也确实有收获。但在此之外,我还像做广播体操一样,日复一日把钱歌川先生的《翻译的技巧》、《英文疑难详解》、《英文疑难详解续编》都看完,习题都做完了。虽然过程是相当枯燥的,甚至因此损失了许多自在玩乐的时间,但几个月下来,感觉自己阅读和翻译功力大有提升,远不是靠兴趣爱好讨论讨论就能达到的程度。
我也比较喜欢看英文科技报道。坦白说,找一两篇有意思、有兴趣的报道来看,这并不难。但是要把它当成生活的必然安排,每两三天看一篇长的报道,感觉就大不一样。许多时候感觉的是枯燥和乏味,甚至只想早点看完。每到这时候,我都只能祭起“学习就是要吃苦”来给自己打气。结果坚持下来,眼界和英文阅读水平确实都提升了不少。
这样的经历让我反思,“我是独一无二的”、“快乐学习”的提法是不是过分乐观了。“有教无类”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的,不能以机械死板的学习安排来面对差异万千的学生。但是要想尊重每个学生的每点特性,给每个学生量身定制学习方案,完全戒除学习时的不适应感和排斥心理,恐怕不太现实,或者即便能做到也需要耗费大量的资源,这种成本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
所以普通人如果希望学习有效——尤其是在“义务教育”(其实它的原文是compulsory education,“强制教育”)之后,大概得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一点,把自己的特异性收敛一点,正心诚意“投身”到学习中去,尊重学习的规律,接受学习的约束。即便有时候感觉毫无兴趣,看不到出路,也得坚持下去,因为学习“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然后,才能真正享受到学习的成果。
不承认自己走了好运是符合人性的
世人都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运气”这种东西。世人也承认,运气有时候会极大改变人的命运。但是谈起运气,大家更愿意提到的是“xx中了彩票”、“xx在灾难中幸存“这类事件。而对于自己取得的成就(哪怕只是一小点成就),似乎没有什么人愿意承认,自己受了运气的恩宠。
明显的例子是如今流行的成功学叙述体,无论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都有无数“成功故事”在流传,告诉你成功的原因是他们历经磨难、他们坚韧不拔、他们做了英明决策。这还不够,他们还要包装出各种“统摄古今中外”的结论:“自古以来,成功的商业模式只有一种”、“所有的生意,说来说去本质是一样的”、“互联网创业要想成功,必须这样做”……
既然这些成功者已经看透尘世、洞悉古今,照道理说,他们应当能不断成功才对。但是仔细看看我们周围连续创业的那些家伙,真正能连续成功的,算是凤毛麟角。
还有个有趣的现象是,有许多做实业、做IT取得成功的人,成功之后却心性大变,一心向佛。初看起来这很不可理喻,不过二爷有次吃饭时半开玩笑地给了个让我印象深刻的解释:这些成功的人反思自己的经历,深刻感觉世事无常,唯有在佛法的世界里寻求解释。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不是说努力、煎熬、决策对于成功来说不重要,我的意思是,它们当然很重要,但不是说每个人愿意付出努力、忍受煎熬、谨慎决策,就一定能成功,运气的因素当然不可忽略。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一度也以为,自己似乎真的懂点什么、会点什么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后来才不得不承认,运气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如果不是下晚自习偶然看见橱窗里的通知,就不会跑去中文系正经上课;如果不是在大学赶上国内出版了经典计算机教材的影印本,英语和专业课大概也学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刚工作那会儿开始写blog总结技术心得,也不会认识那么多技术圈的朋友;如果不是为了在BBS上和人辩论去引用《纽约时报》的报道由此开始锻炼翻译,后来大概也不会翻译技术图书…… 总之,我的人生充满了阴差阳错,如果有一点东西可以称为成就的话,那它也离不开阴差阳错。
既然成功离不开运气,是否我们不必努力,只要等待运气眷顾就可以?这或许是个简单直观的结论。但通过仔细学习、审慎思考,我们可以知道,更可取的态度是区分过去和未来:面向未来时,我们务必保持谦虚,努力做好各种准备,争取“没有运气也能成功”;面对过去时,我们仍然要保持谦虚,坦然承认运气的作用,避免自我膨胀。
以上说了学习与人性的种种冲突。有人说:既然学习如此违反人性,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去学习呢?我的答案是:尽管以上种种都是违反人性的,认识和了解这个世界,找到靠谱的解释,这却是符合更深层次的人性的。前段时间看陈嘉映老师的书,讲到这个问题时,他举了个很有意思的例子:
影视剧里都有这样的情节,某个角色在生命的弥留阶段,念念不忘的是要搞清楚:当年到底是谁帮了(或者害了)自己,或者某件事背后的来龙去脉,或者某人曾经的真实想法……
其实这个人现在即便知道了,也已经于事无补,不会有任何实际效果了。但是,他就是希望知道呀。
From Life Sailor, post 没办法,学习就是违反人性的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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