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我接连失去了两位亲人。
年初是奶奶去世。当天是过年期间,正轮到我家做东,与母亲这边的亲戚齐聚。午饭的菜肴刚刚上桌,忽然一个电话从医院打来,父亲神色凝重地匆匆赶去。过会儿他打电话来说,奶奶去世了,你们赶紧来。于是我和母亲私下托舅舅招呼大家,匆匆赶去医院。
我还记得当天从医院出来,各位亲戚去看爷爷。他看到来了这么多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等到一位长辈真的把消息告诉他,他掩面长叹一声,半晌没有说话。于是奶奶就这么去了,之前她已经瘫痪在床六七年,我们潜意识里大概知道,声音洪亮、做事麻利的奶奶,终会走到这样一天。
年末是爷爷去世。那是个周末,上午我和妻子、父母看过电影《狂怒》,下午赶回长沙。冬日的夕阳特别温暖,透过车窗照在我身上,让人的心情舒畅。路上我曾经认真想过半路看医院看看爷爷,又想到上周才看过他,在医院调养的他精神不错,而且听说这几天就要出院,以后还有的是时间。结果第二天早上,父亲忽然打电话来说,爷爷起床时心脏骤停,抢救无效。我们都没有任何准备,爷爷就这样去了。后来,我无数次地想到前一天的那个下午,想到《危情三日》里拉塞尔·克罗狠下心来打一把方向,拐向动物园去接他儿子的那个镜头。可惜,我永远没有机会重现这个决定了。
小时候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奶奶就是对我好的老人,间或会给我些零花钱,虽然远比不上家庭富裕的同学,但也比父母给的要多不少,让我在同学面前不至于太拮据。而我能让他们高兴的,除了在一起聊天,就是在考试中拿了不错的成绩。那时候,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延续下去,大家就是我看到的样子。
上了大学,我逐渐意识到,亲人了是亲人,还有自己的社会经历。奶奶解放以后才有机会学习财务,一直到退休,不服输的她始终是上级点名的业务骨干,会计、审计一间挑,退休之后还有过高薪返聘的经历,所以我们总开玩笑说她“财大气粗”,肯德基刚开不久她还煞有介事地请我们去吃过一次。爷爷解放前就念过中学,所以算是文化人,他也是1949年迎接解放军进城的七个伢子之一,后来曾当过日报主编、宣传部副部长、人大教科文卫主任委员,所以如果我考了好成绩,他总是特别高兴。
我也懂得了很多记忆。很早以前奶奶就讲,现在政府要刺激消费,但效果始终不好,老百姓总是不愿意消费。为什么“老虎不出笼”?因为社会保障没有搞好,谁敢消费?其实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记得她的话,和报纸电视里看到的截然不一样。可惜等到我懂了,也只记得她的话。
过去的十多年,经历了很多,对历史的了解也多了很多。雅斯贝尔斯说起两千多年前文明成形的“轴心时代”的一个特征,是“人类对历史有了感觉”,我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也越来越觉得,人的成熟的一个特征,也是对时间有了感觉。今天我的经历,自顾自的回忆起来或许差强人意,但未必能完胜过去的几代人;对自己所谓奋斗的那点自豪,其实远不如看过更多人世之后的平淡。
我好多次想好奇地去问奶奶,你们以前是怎么做全市的预算的,那时候的经济是怎样运转的,你对现在的房地产怎么看。我也好多次想去问爷爷,以前地下党的工作到底是怎么样的?你知道49年以后对于你们(地下党)的“降级使用、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的十六字方针吗?你知道以前市里出名的右派在博客写想念你这个宣传部副部长吗?以及最重要的,回顾人生,你们觉得哪些东西是重要的?哪些是对的?哪些是我们应该始终坚持,不可放弃的?
可惜我终究只停留在想想的阶段,又总是以“他们未必愿意回答”和自己时间忙碌为理由,始终没有去实践。结果,甚至连尝试都没有做过,就已经永远错过。现在我唯一能做的,除了上坟,就是黯然面对二十多年前偶然留下的视频,因为里面还有完整的身影。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之常情。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分明又意识到,我们未必都能成为“时间的朋友”,但基本都会是“时间的敌人”。无论辗转难眠的牵挂,斩钉截铁的决定,或是信誓旦旦的诺言,往往都在时间面前分崩离析、灰飞烟灭。只有时间把我们真切地带到那一格,我们才能真切地感知那些牵挂、决定、诺言的份量,才真正明白它们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做时间的敌人,也意味着我们在某些事情上并不愿花费时间。在北京时,一起租房的室友曾对我说:我们做开发的,其实都不太擅长沟通,之所以能聊得来,完全是因为接触久了,熟悉了彼此的沟通模式,所以很快可以定位到对方的频率,懂得对方在说什么……
当时我只是记住了他的话,后来才逐渐觉得说得相当有道理。在我的身边,许多人会努力学习沟通技巧,会努力发展情商,大家都是相当上进善良的人。但我也发现,在不少人那里,与父母的交流始终是“塞外之地”。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做铺垫,结果只有几句客气的寒暄,然后大家都放弃了建立有效沟通的念头,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然而在背地里,许多习惯了自我牺牲,努力“不给子女添麻烦”的父母,内心是相当忧伤苦闷的。
于是我们就真的成了时间的敌人。一方面舍不得花时间和父母共处,总是希望在短暂的相遇里迅速建立起单纯、理性的沟通;一方面又总觉得未来的时间还很长,终归有“还会有办法”;还有一方面,则是没有勇气和耐心等待那个真切的时间点到来,不管它是向好的转折点,还是留下遗憾的终点。
所幸,意识到问题所在,就是有可能改变的第一步。且不要做时间的敌人,多花一些时间和父母联系和相处,努力破除“未来还很漫长”的自我安慰,努力营造好的转折来避免遗憾的终点。这些,其实都是想明白了,就可以做到的。而且,往往并不会带来坏的结果——至少我的经历是这样,我周围的不少朋友也是这样。
From Life Sailor, post 时间的敌人2016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
View Comments
问题是交流的目的是什么呢?
互相了解对方的价值观吗?这个好像没什么意义,至少跟父母讨论这类问题,会很累
我自己的感受是有些话题比较好交流,比如他们有生活体验的或者稍微感兴趣的,有一些非常难,比如政治的,经济的之类
我感觉可能还是要看情况
而且我觉得你似乎应该多写写你周边人成功的例子,泛泛的说改善了,叫读者有点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