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写这个话题,是因为最近见了不少的分享,觉得甚为惋惜。这些分享的演讲者往往有很多的积累,在某些领域确实掌握了非常多的知识,也非常真诚,希望把自己掌握的知识和盘托出。可惜的是,分享的效果往往不如人意,哪怕听众本来对这个话题有兴趣,真正聆听的时候也感到枯燥乏味,因而意兴阑珊,听完之后一头雾水。
问题出在哪里呢?在我看来,问题出在演讲者没有重视“演员的修养”。
什么是“演员的修养”?很多人听到这个词会有朴素的想法,觉得无非是虚头巴脑的伎俩,刻意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巧言令色,迎合其他人的喜好。这种作派对于分享和演讲,真的有什么帮助吗?
确实没有什么帮助。但是,这并不是演员的修养,因为演员的修养包括更重要的内容——移情,也就是放弃自我,进入另一个角色,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来思考和行为的能力。
大家常说,演得好就是“演什么像什么”,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是另一方面,又有不少演员抱怨,自己已经很努力了,还是得不到观众的认可。仔细看看这些演员说的“努力”,往往是强调自己吃了多少苦,少赚了多少钱等等。但是要做好演员,这一定是不够的。重要的不是你有多努力,而是你有多符合你饰演的角色(以及观众对角色的认知)。无论服饰多么逼真、化妆多么精致,也无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不像”就是不像,演员讲话的口音,看人的眼神,遇事的表情,走路的姿态,谈话时所举的例子…… 数不胜数的细节,只要和角色“应有的样子”(尤其是观众理解的“应有的样子”)不同,任何一点都可能让其它所有努力化为泡影。
要知道,观众真正想看的并不是“你”而是“他”,所以演员的一项重要本领就是能跳脱出来,不再以“我”为中心,而是“重新做人”,以“他”为中心,摆脱各种习焉不察,剥离各种想当然,以完全不同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表演,并据此调整。能意识到这一点,并有意识践行,通常演得不会太差。
看到这里,聪明的读者或许发现了某些相似性。对技术分享来说,这种“演员的修养”也很重要。分享的成功,不只决定于你有多少知识,你为分享做了多少准备,还决定于你能在多大程度上跳脱出来,把重点从“我要讲”转移到“我想听”,按照听众最容易接受的方式来展开演讲。按照我的经验,凡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展开的演讲,通常效果不会太差。
如果你觉得上面说的有道理,但是太抽象。我可以列出两条实践细节,相信会让理解更形象。
有很多演讲者出于工作习惯和思维定势,常常会脱口而出自己熟悉的名词和术语。比如与自己密切配合的某些部门、业务的名称,工作中经常谈论的某些指标,或者与合作伙伴已经达成共识的简称。如果听众在日常工作中已经和演讲者非常熟悉,使用这些名词和术语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如果听众做不到这一点,或者来自完全不同的领域,这些名词和术语就会给听众造成困扰,造成了理解的障碍。
对演员来说“跳脱”有难度,对普通演讲者来说“跳脱”的难度就更大,因为很多人不习惯去“挖掘”和“挑选”出自己潜意识里认为天经地义、不必解释的东西。但偏偏是这些概念,严重影响了演讲的效果。
有次一位女性朋友问我:为什么LED灯越来越流行了?我脱口而出的答案是“因为LED发光效率高”。我原以为自己的答案很容易理解,没想到最终解释了半天,还被人家一句话气个半死——“不就是省电嘛”。这个例子我印象很深,在我的潜意识里,“发光效率高”就是习焉不察、不必解释的概念,但是对她来说,“更省电”的说法明显更容易理解。如果我的目的是向她解释,而不是给人上课,那么“省电”明显优于“发光效率高”。
找到习焉不察、习以为常的部分,替换为更一般更容易理解的内容,这只是对材料的选择。同样重要的还有材料的组织顺序、展开节奏,必须让材料的组织和展开更有秩序,避免“毛刺”和突然的转折。
在演讲中,确实经常见到不合逻辑的材料组织。比如遇到某个问题,通常有两种解法。这时候,听众的自然反应当然是来比比哪种更好。但是,演讲者往往忽略了听众的这种思考,只顾自己表达,所以“径直”奔向了其中的一种解法,或者忘记讲解自己当时决策的过程,或者认为听众也和自己一样掌握了充分的背景知识有十足的把握做选择。这样做,演讲者自己可能很痛快,听众却只能满腹狐疑地跟下去,演讲的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优秀的演员在表演中同样必须注意这一点。在文艺作品里经常可以找到“穿帮”的片段——比如唐宋时期的英雄大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比如秦汉时期的大臣宰相跪拜在朝廷上——因为它们不合逻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清军入关时顾炎武的呐喊,宋朝以前朝廷里还保持着“三公坐而论道”。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更极端比如《赤壁》里曹操对小乔说的“别闹”。这些片段孤立来看或许没有问题,但放到历史的洪流里、放到当时的情境里,与其它因素搭配,就凸显出矛盾来。
就我所见,“重视演员的修养对分享很重要”的道理,说起来简单,但很多演讲者之前确实没有从这方面考虑过,所以演讲时总是“缺了这根弦”,怎么努力也难得有好的成果。而且,这个道理其实不只适用于演讲,而且适用于一切“我不能命令你但我希望告诉你”的场合,比如写作——只是,真正实践起来的确需要下番苦功,在这方面我有切身体会。
在写《正则指引》之前,我花了一年多时间反复琢磨整本书的大纲,其实就是把所有知识点罗列出来,像拼积木摆来摆去,思考读者要学哪个知识点,必须先掌握哪个知识点…… 为了讲解某个知识点,什么例子对读者来说最形象最生动;以及,反复回忆自己当时是怎么学习和理解这些知识的,遇到了什么问题,是通过怎样的过程最终明白的。整个过程非常痛苦,也非常煎熬,因为在我看来一切都已经“不言而喻”了,却不能按照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来讲,而必须硬着头皮跳脱出来,按照别人最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讲。
好在,最终的市场反馈证明,这种痛苦没有白费。但我自己有更重要的收获,那就是,我学会了尝试从跳脱的角度,用演员的方式来约束自己,为受众创造更大的价值。
From Life Sailor, post 要做好分享,需有演员的修养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