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呦呦女士获得了诺贝尔奖,这是开心的事情。
首先要对屠女士说声“恭喜”,然后要对屠女士说声“感谢”。至于其它忙不迭凑热闹,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跳梁小丑们,即便他们身居庙堂,我们只能视若不见了。
当然,围绕屠女士获奖这条消息,无论是挺中医的,还是反中医的,都要出来大作文章。这几天朋友圈的刷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我的朋友霍炬问了个问题:举全国之力,筛遍中医典籍,最终从某个角落找到蛛丝马迹,以西方科学的实证思路找到了治疗疟疾的特效药,这到底是证明中医有用呢,还是中医没用呢?
我答了一句话,霍师傅于是说:“你看,就不能跟你这样的人讨论”。
那么,我说了什么?
在揭开这个谜底之前,我想先讲讲自己的经历。前段时间与美国朋友聊天,更是确认了这个话题值得写下来。如果你着急知道答案,不妨直接跳到本文的最后。不过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因为直接跳到最后,看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类似的问题恐怕还是会让你困惑。
我生在80年代早期,从小,父母就很“省事”地让我读书,一开始学拼音,然后看带拼音的书,再学会查字典,再看字书。小时候我虽然没有太多“国学经典”,但也看了不少书。细想起来,这些书大概分为两类:一类是与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相关的,风雨雷电是怎么回事,植物昆虫是如何分类的,世界上还有哪些妙趣值得我们去探索,如此等等;另一类是关于文化的,中国历史有哪些有趣的故事,历史上劳动人民是如何与统治者和恶霸较量的,苏俄、欧洲都有哪些神话和童话,讲的都是什么人的故事。
其实这两类书未必是父母的有意选择,很大程度上不过是顺应社会潮流。现代很多人回忆起80年代,总觉得色彩斑驳、鱼龙混杂。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是“万事没有钦定的答案”,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总有探索的可能。
于是这样色彩斑驳和鱼龙混杂的世界,给我留下了两点深刻的印象:第一,科学很神奇也很重要,我国的科技水平还很落后,大家要努力学知识,早日赶上世界先进潮流;第二,世界上的文化是繁杂多样的,我们的历史与文化很丰富,其它国家的历史和文化也不逊色。如果现在再回头仔细分析,会发现其中少了人文社科的经典著作,这大概和我父母都是工程师有关。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因为当时有自由自在的讨论氛围,有各种观点的比较辨别,所以总是能培养出健康的意识。
如今我时常回想,如果一个人从小就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下,形成并且持续保有这样的意识,或许会生活得非常幸福?可惜历史没有假设。进入90年代,整个环境忽然就大不一样了。
我最早感受到的转变是从一些细节开始的:学校开始举办“国情知识比赛”,并发了一大堆读本。其中一本书的整个封面就是圆明园大水法的残骸,第一次看到时候让我多么震撼。翻看这些书籍,我才知道从近代开始,这个国家遭受了多么深重的灾难,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豪感”这两个没有听过的词语,在强烈到夸张的事实和对比面前,忽然变得无比真切和重要。加上为参加“国情知识比赛”赢得名次的荣誉感,更是让自己把这些屈辱的历史翻来覆去地重复,深深记在心上。
我还记得以前朗诵比赛时,曾有同学这样开头:美国这个伟大的国家,位于太平洋的彼岸…… 那种深情向往的表情让我印象深刻。那时候我们虽然也会争论美国好还是中国好,但大家比较多是科技,而不必纠结于历史,因此大家观点各异,好不稀奇。“国情知识比赛”举办之后,往日的先进国家毫无例外地都罩上了历史的黑影,再也不见那样深情的表达,比较的维度也日趋单一。即便讨论相对客观的科学和技术,也需要谨记“虽然科学是没有国界的,科学家却是有祖国的”。
另一方面,说起中国自己,我们也逐渐不再提到“共和国”了。我小时候虽然不知道“共和国”是什么意思,但大家讲起“共和国”,似乎总有点莫名其妙的意气风发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中国”更多的是与“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联系起来的形象,虽然当时我并不清楚歌里“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剑”到底说的是什么。
转变不只这些。忽然地,社会上就开始流行《红太阳》歌曲了,卖磁带的店里翻来覆去播放的,都是“毛主席万岁”,当时很多人还说,唱这种歌有益精气神。或许在“精神疲软”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就得靠红歌的猛药来治疗。对不谙世事的小朋友来说,《红太阳》和《水手》、《雪中情》其实没什么差别,扯起嗓子唱来甚至更带劲。我熟悉众多文革歌曲,就得益于此。同时,学校的“春游”也逐渐转变成“红色旅游”,因为我们距离革命老区比较近,井冈山、韶山等等“景点”几乎每一两年都要去一次。革命先辈简单朴素的成长环境,和反动派穷奢极欲的生活作派,又是一种强烈的对比。
影视的方面同样有了变化,80年代那些“怪力乱神”和“走向世界”的影视作品似乎忽然就没有了,大量主旋律的革命历史题材影视粉墨登场,给我们深深烙下“历史”的印迹。作为80年代影视的尾巴,1992年播出的电视剧《少年特工》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少年军校学员们的父母在讨论“军人为何而战”,有人说为祖国,有人说为家人,最后江教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军人永远为荣誉而战。这个看来抽象的答案曾让我困惑了很久,最后才明白编剧的深意。从此以后的电视剧里,再没有见到这样“离经叛道”的声音。在大是大非面前,“军人为什么而战”的答案再简单再直白不过了,细致的探讨简直显得荒谬可笑。
渐渐地我才感觉到,确实很多杂乱的声音没有了,在强烈的对比和深入的宣传之下,我们的生活、思想、价值观有了明确的方向。再往后,我大概尝试理解了这种转向:在偶像的神坛倒掉之后,很多东西确实是没法争论的,所以只能“不争论”。不过,之前很多话题之所以“不争论”,是因为没有钦定意见,故而留下了自由的空间;之后这些话题仍然是“不争论”,不过做法是一方面告诫你“(大是大非)不容许争论”,另一方面用大量强烈的对比引导大家,这些话题“不值得也不需要争论”。
这种转变带来了什么后果?以我个人的感觉,至少有两方面的重要后果。
第一,产生了时代的错乱感。
在历史的苦难面前,在昭然若揭的大是大非面前,那么面对历史人物和事件就应当采取“合用”而不是“合宜”的态度去看待和解读。比如面对近现代中国的政治人物,往往戴着封建时代的眼镜从“明君贤臣”的角度来分析,而不是用现代政治文明的标准来看待,也丝毫不用区分公德和私德。再比如总是把汉唐的兴盛简单当成自我膨胀的资本,而全然不去了解汉唐时代“海纳百川”的风气和胸怀。对国内是如此,对国外更是如此。“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的丛林法则仍然被奉为圭臬,完全忽略长久以来文明的进步——尽管它速度缓慢,但终究在进步,而且正是这种进步给了一代又一代人以希望。
第二,丧失了分析复杂事物的能力。
如果我们稍加认真谈谈上面的话题,得到的回应往往是不耐烦的“认真你就输了”,甚至简单粗暴的“呸”。大家不再有耐心,也不再屑于细致的分析和论辩,或者干脆来个反问:“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结果,遇到“人权高于主权”这种话题,我们不需要了解什么是人权什么是主权,人权和主权在什么情况下有高低,只需要知道“这是恶毒口号,背后暗藏着见不得人的动机”,就足够了。我们太容易相信阴谋论,简简单单就能洞穿事物背后“看不见的阴谋”,所以能够略过分析推理的繁文缛节,直指(自认为)的问题的核心,不必在乎逻辑的自洽,也不必在乎与其它观点证据的调和。
这两方面的巨大影响,正如霍金在《时间简史》中描述的“时间光锥”一样,把后来的一切笼罩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我们生活的各个细节。比如中医争论,就是如此。
很多人谈到“中医”和“西医”时,天然认为二者是等同的概念,而完全忽略了时间,能具体到“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大概属于凤毛麟角。如果我们再问下去,中医的主要特征是什么?西医的主要特征是什么?中医的发展过程是怎样的,在什么年代贡献最多?西医的发展过程是怎样的,在什么年代贡献最多?我们如何衡量一种医学的价值和有效性?要证明这种价值和有效性,应当给出什么样的证据?……
如果认真,这类问题完全可以一路探究下去,然而这样的做法,在这样的时间光锥内,又确实太容易引起众多人的不快了。所以,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
回到本文最开始的问题,发现青蒿素获得诺贝尔奖,到底是证明中医有用呢,还是没用呢?其实我的答案是: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中医”。如果要联系开来,就还得确定,大家说的“中医”是不是同一回事。不过我也清楚,这些碎碎念在“大是大非”面前,其实是根本不值一提的。
From Life Sailor, post 从诺贝尔奖想到的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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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突然想起胡适这句话了。
余老师也看过《少年特工》啊,当年觉得特别好看。
是啊,现在也觉得挺好,很自然不做作
我就想知道,霍炬到底什么意思
这个不难吧,我当时也没再问他什么意思啊,但我确信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