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是语言的基本组成单位,所以进行翻译时,也应当首先确保准确认识原文的词意,然后在目的文字中选择合适的词汇进行表达。这个道理说起来似简单,做起来却很麻烦,因为词语的意思通常不只一种,有表意(denotation)和涵义(connotation)的区别。表意是刚性的、常见的意义,而涵义是词语蕴含的相关意义。比如英文中的fox,表意是“狐狸”,涵义则是“狡诈”;中文里的“牛”,表意是一种动物,涵义则是“壮实”或者“勤勉”。fox的表意和涵义在中英文里较为相似,但“牛”则相差较远。所以如果看到英文原文说“这人强壮如马”,译者必须知道这里取的是涵义,所以译成中文必须改为“这人强壮如牛”。
不幸的是,许多译者并不了解这方面的区别,或者即便了解也不够重视,结果难免生出问题来。我曾经翻译过一篇关于Java的Serialization的文章,刚开始翻译时并没有想太多,按照通行译法,人人都知道serialize当然就是“序列化”。不料,翻译过程中却遇到一个词非常难翻译:flatten。原文是这样的:
靠对象的序列化(serialization),你就能把对象flatten,用各种神奇的方式重用。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序列化”是术语,指把对象转换成二进制数据的过程。但是,flatten的意思分明是“打扁”嘛,难道把对象“打扁”到磁盘上?看下面的句子才真正弄明白:
the object can be flattened into bytes and subsequently inflated in the future
看来,这里的flatten表达的不是“打扁”的动作,而是“打扁”的目的和意义:不管之前的对象有多庞大多复杂,它总可以“拆散”成一个个字节排列成的简单字节流。未来,又可以“组装”起来。如果我们把对象比作大房子,不论它多高多漂亮,最后总是能“拆”成一块块的砖,整齐地码好,之后又可以用这些砖重新建出房子来。
如果flatten从这个角度理解没错,serialize不翻译为“串行化”,而翻译成“序列化”也就顺理成章了:serial作为形容词的意义之一是:in regular succession without gaps,即“没有间隔的规律排列”,恰恰是上面说的“一个个的字节排列成的简单字节流”的意思。所以,serialize作为表示这种意思的术语,不是石头里蹦出来,也不是拉郎配拉出来的,它原本的意思是把东西“打扁”,自然可以表示把对象拆散成普通二进制字节流。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成“序列化”是没错的。
那么,“串行化”的翻译也算情有可原。“串行化”的背后,我们隐约看到“前后相继的均等序列”的意思(比如“串行执行”之类),这与上面说的“序列化”是沾边的。然而中文语境里,“串行化”一般是与“并行化”对应的,用来描述指令的执行方式,读者如果要理解“拆散为二进制字节流”的“串行化”,就得脱离常见使用场景多费一番脑筋。所以尽管“串行化”与原意沾边,严谨的译者也不应该采纳。
这个小问题恰恰折射出翻译中的大困境:某种语言中的一个词,它所对应的一系列意思在这种语言关系非常紧密;如果换了语言,因为大背景不同,原来那些关系之间的关系就完全谈不上“紧密”了,甚至可能相差万里。
watch可以翻译成“手表”和“看”。在中文里这两个意思看似毫无联系,但英文里不是如此。“手表(small timepiece)”的意思是从1588年第一次出现的,根源是1440年的“用来唤醒睡觉的人的计时装置”;watch本身就有“看着、提醒(to keep someone or something under close observation)”的意思,所以watch可以是“手表”也可以是“看”。如果原文作者刻意用watch同时指涉“手表”和“看”,翻译起来就要多动不少脑筋。
史蒂芬·霍金写过一本科普读物,The Universe in a Nutshell。in a nutshell是一个短语,表示“简而言之”,“几句话就能说明白”,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可以翻译成“浅谈”之类(跟“时间简史”一致);但nutshell本身确实有“果壳”的意思,而且汉姆雷特说过,“哪怕身在果壳之中,我仍是无限宇宙之王”,所以霍金选择Nutshell做书名,是有多种意蕴的。可惜在中文里“果壳”并不能联系到这么多意思,因此无论翻译成“果壳中的宇宙”还是“浅谈宇宙”,都不算错,相比原文都差了点意思。
科技翻译中这个问题更常见,尤其是IT行业的术语。因为国外的很多IT行业从业者想象力都很丰富,所以依据生活创造了大量形象的术语,这些术语在英文里都是非常容易理解的,翻译为中文之后则不是如此。比如buffer,原来指的是用来减轻震荡的气垫等设备,引申出IT行业的“缓冲”就非常自然,但在中文语境里,原始的buffer并不叫“缓冲”,而是叫“救生气垫”或“减震气垫”。“缓冲”这个名字属于针对IT这个狭窄领域重新创造的名次,强调的是“解决速度变化”的意义,与中文语境里的“救生”和“减震”并没有太多联系,所以初次接触的人往往专门学习才能明白“缓冲”的定义,甚至必须死记硬背。
Cache的情况也是这样,cache的本意是“隐匿的存放位置”,引申出“为提高读取速度而专门提供的高速存储器”也属自然,因为懂IT的人都知道,cache通常是“透明”的,用户觉察不到。cache翻译为“缓存”,是为cache这种设备专门“量身定制”的名称,与“隐匿的存放位置”的意思完全切断了。许多人需要专门学习才知道“缓存”有什么作用,专门提醒才可以认识到cache是“透明”的。
更有意思的是boot翻译为“启动”,其实boot的意思来自bootstrap,意思是“鞋带”,因为工程师们认为计算机的启动非常矛盾,计算机必须依靠程序才能启动,而计算机不启动又没法执行程序,就好像“拽自己的鞋带把自己拉起来”的谚语一样。如果仅仅盯着“启动”,计算机启动时那种自相矛盾的局面就无从说起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这类问题都有遗憾,有时候“画蛇添足”想出来的翻译,会被大家接受下来,成为约定俗成的名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two-edged sword翻译为“双刃剑”了。如果“果壳中的宇宙”说明“双关语翻译时难以两全”,那么“双刃剑”的翻译绝对是“想当然”的后果。英文的sword的解释是a weapon (as a cutlass or rapier) with a long blade for cutting or thrusting that is often used as a symbol of honor or authority,即一类兵器的统称,它们的刃很长,是用来切或者刺的,通常也用来作为荣誉或权威的象征。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sword的定义并没有区分刀刃的数目,所以才有one-edged sword, two-edged sword的说法。可是翻译成中文就“忠实”地变成了“双刃剑”。可是到了中文里情况就变了,中文的“剑”一定是双刃的,那么single-edge sword是什么?其实就是“刀”嘛。所以“双刃剑”乃是“想当然”的翻译,其实属于画蛇添足,不过天长日久,已经被大家接受。但这终究是特例,不可推而广之。试问,有谁见过“东洋单刃剑”吗?
From Life Sailor, post 翻译漫谈:翻译的两难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