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简史》是去年我读过的印象最深的书。
这本书的开头讲了一个小故事:当年香农面对着飞快发展的电话网络,他忽然想到,这些电话线上每天传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些东西应该如何衡量?结果大家都知道,香农提出了三大定理,奠定了信息论的基础。而《信息简史》所描绘的,正是人类历史中信息的出现和发展,以及人类对信息的认识和运用:从最早的语言和文字的出现,到印刷术的发展、计算机的出现,一直到信息科技的最新进展。到最后我们才发现,很多时候人类所需要的只是信息本身,实物不过是载体——比如,贝多芬的交响曲到底存在在什么地方呢?显然它既不在乐谱上,也不在演奏现场。可是,在漫长的历史里,信息都必须而且也只能依附实物存在,真正独立开来不过是最近才出现的事情——倒回去二三十年,很难想象我们能用“字节”为单位,统一衡量音乐、图像、视频、文字等等各种信息。《信息简史》的书末还提到了一种让人震惊的假设:信息(尤其是DNA信息)是力争永恒存在的主体,我们无非是信息传递的工具而已。
虽然我之前也做过很多与“信息化”有关的工作,但从没有像《信息简史》那样,单纯从“信息”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可以说,这本书在很多方面重塑了我关于信息和世界的观点。
最近几个月我读过印象比较深的书也有一本与信息有关,那就是《知识的边界》。这本书讲的是,在互联网的时代,在海量信息唾手可得的今天,我们的知识结构会发生怎样的剧变:比如人类应当重视的是知识的过滤而不再是知识的收集,书籍的“沉浸式阅读”会被随时展开的链接式阅读所打断,我们随时随地都会遇到相冲突的观点……但是我感触最深的却是知识结构的变化,我们的知识不再呈现出“数据-信息-知识-智慧”那种严谨的、不断提纯的金字塔结构,我们可以不再费力去摸索和复原“本质”或者“大自然的规律”,知识的结构已经改变为复杂并且不断演化的网络,我们更重视的是如何在网络中定位和获取我们需要的知识,而忽略了它“本质上”的地位。
不妨以植物分类学为例。自从林奈发明动植物命名的双名法以来,科学家们长久都会遵循这套命名体系,不断发展和巩固动植物分类学。很多人甚至觉得,动植物分类学所反映的,正是“大自然的规律”,这种植物和那种植物既然“有联系”,它们的名字就应该体现出这种联系。但是在信息化的时代,“命名”和“结构”却是可以分离的。在无数的信息系统里,名字只不过是用来区分实体的标识而已(甚至可以是毫无意义的数字ID),实体的结构则表现为一组关系,结构的复杂化不过是新增几组关系而已。传统的动植物分类学完全可以视为一套“命名空间”(namespace),它确实很有用,但要研究动植物,却无需严格遵循这套唯一的命名空间,因为命名空间是可以随意添加、无穷扩展的,而且这种添加和扩展并不会破坏原有的分类结构。
摸索大自然的规律,建立“动植物分类学”的思想,在很长的时间里深深影响了我们。大学里曾经有一门课程叫“图书馆学”,讲的是如何严谨规范地组织信息;雅虎当年所做的“黄页”,也是将各种网站分门别类,放到最合适的类目里。但是在搜索引擎横空出世之后,我们发现一切都改变了:人类不再关心信息的分类,转而关心如何抵达想要的信息——信息甚至不必被科学严谨地分类,也丝毫不影响对它的访问;即便新的命名空间(语法、习俗、亚文化)不断出现,我们仍然不感到混乱失控,唯一关心的是如何在新的命名空间中获取到想要的信息。
从这个角度来看,就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说“Google对eBay的超越是模式的超越”。eBay贩卖的实物,Google贩卖的是信息。与实物比起来,信息天然就有很多优势:不需要物流派送、没有严格数量限制等等。但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信息的贩卖途径远远多于实物,所以Google的商业机会远远大于eBay。信息的网状结构可以永恒发展,新增一套命名空间几乎是没有成本的。或者换句话说,关键词和关键词的玩法都是无穷无尽的,相比之下,实物商品的贩卖空间实在是太有限太有限了。所以Google对eBay的超越,技术或许起了重要作用,但不是决定性的因素,贩卖信息的商业模式才是。
这个道理讲起来不难,做起来却不容易。原因大概在于,我们的思维还严重受到实物时代的影响,无法施展想象力,也总觉得信息应该与实体对应起来,信息太多容易造成混乱。以我的亲身经验为例:一件商品通常需要经过设计、生产、质检、运输、仓储、销售、结算、售后等众多环节,每个环节对商品的处理通常是不一样的,但前后环节又需要信息的沟通和对应。现在很多企业的做法仍然是希望“一套编码打遍天下”,也就是把各个环节对商品的处理和定位的需求归拢起来,综合成“最科学”的识别码。无奈各环节需求的规格和粒度总有差别,最终只能权衡取舍,得到折衷的方案,结果总是会出现问题。我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产品编码的设计中包含了仓储信息。初期运行来没有问题,也确实方便,后期要从不同仓库调货却束手无策,只能把标签全部重新贴过。表面上看,问题在于产品编码设计不合理,缺乏前瞻性;实际上,业务在未来的发展变化是很难在产品出厂时就全部决定的(也不应该全部决定),“一套编码打遍天下”的做法必然会遇到问题。
针对这个问题,我曾了解研究过行业领先的企业,发现对同一件商品存在若干编码乃是常态,不同的编码各司其职,有些用来协助生产,有些用来定位销售,有些用来标识认证……生产的时候用这个码,销售的时候用那个码,认证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套码……换句话说,同一件产品可以在若干命名空间中交叉定位,以达到针对每个环节、每项工作,都有粒度恰好的专属标识。
看到这里肯定有人要问:搞那么多套编码看起来确实好,但不会混乱吗?是的,如果以人类大脑有限的处理能力来应付,当然会发生混乱。如果我们把“信息分拣和筛选”的职能独立出去,交给专门的机器来处理,只在适当的场合暴露给操作人适当的信息,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很多企业的“信息化”只是把原有的单套编码录入系统而已,其实这不过是最最初级的“信息化”。真正的“信息化”,应当像亚马逊那样实现“员工傻瓜化”,让员工在智能设备的帮助下,游刃有余地畅游于高度复杂化的信息海洋。
顺着这种思路往下看,目前大家所说的“信息化”,仍然太过受制于信息依附于实物和信息处理能力低下的惯性,或者说,信息化的大潮才刚刚开始。未来,会有更多的信息从实物独立出来,或者按照自身规律来勾联演化(比如不断派生出新的命名空间),或者将实物时代的概念肢解再重新组合(比如我在上篇文章提到的,将大家理解的“永久产权”切分为一段段的权利)。最终的结果是怎样,我们能做的不是预测,而是思考、观望、迎接、适应。
P.S. 《信息简史》是我在盛大创新院的同事高博翻译的,《知识的边界》是北大的胡泳老师翻译的,两本书内容都相当好,难得的是翻译也相当准确通畅,很值得阅读。
From Life Sailor, post 信息化的畅想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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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未来实物的组织分解能达到一个更高的层面,犹如《超能陆战队》里展现的小分子机器人那样,说不定物理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结合会以一种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角度,从信息种类的角度来拆解实物,看看实物有哪些属性,这些属性剥离开来,能如何重新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