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会记得第一次完成书籍翻译的时刻。那是十年前,托郭玉闪帮忙,我借住在五道口华清嘉园阳光宪道的办公地点,有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楼下的十三号线车站。往常我在十一点左右必然会休息,但那天晚上,我已经知道自己就要完成自己负责那部分(十多万字)的翻译了,所以内心一直在说“快了,就快了”。等到全部完成,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按说,应该是疲惫不堪了,奇怪的是,那天毫无一点倦意,反而觉得浑身轻松,在四下静寂的黑夜里,想大喊无疑是不现实的,所以只能走来走去,看到天一点点亮起来,城府路上人来人往,上班的人流穿梭,感慨万分。如此,直到早上十点多,才想起找地方休息。
原来,投入地做完一次翻译,是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我本来以为,这不过是初次上手的兴奋感,以后就会习以为常了。可我没想到的是,以后每做完一次翻译,我都会尝到这样的兴奋。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感觉愈加深沉——虽然每次翻译时我都会若干次地想到“以后再也不干翻译了”,但结果无一例外是“难以想象,我竟然又完成了一本书的翻译”。
回想上大学时和同学朋友讨论,大家无不痛恨粗制滥造的翻译书籍,但真要改变这种局面,也只能靠大家拿出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精神,一点一滴地去贡献,别无它法。而且,这些年来形势终归有好转,一些“臭名昭著”的老牌出版公司销声匿迹,也涌现出不错的翻译、原创图书和出版品牌。转变的背后,一定有无数同行者在默默贡献,这是让人欣慰,也鼓励人继续的力量。
而且,要做好翻译和写作,光下苦功还不够,还有很多门道要掌握。在北京时,有一次和朋友乘地铁,朋友问:“为什么现在这么多地方用到LED灯?”,“因为发光效率高啊”,我脱口而出。结果,我就掉入了自己挖的大坑里,下来我不得不花多得多的时间解释什么是“发光效率”。最终却被一句总结说得没了脾气:“你早点说省电不就得了嘛”。从这以后,我忽然意识到,翻译或者写作,不只是把意思“原原本本表达出来”那么简单,如何表达,能够让读者更高效、更准确、更容易地接受和理解,也是作译者的职责,而且是值得反复思索的问题。有些人或许具备这样的天赋,还有些人通过刻意的修炼,可以培养出“换个角度看问题”的能力,对剩下的大部分人来说,最有用的办法还是借助他人的视角。
讲到这个话题,我常举一个例子:自己刚开始学C语言时,遇到“C语言是大小写敏感”的说法,很是困惑。什么叫“大小写敏感”呢?再往后看,原来是说C语言不会混淆大小写拼写,编译器会认为BAT和bat是不同的。所以,“敏感”虽然有点牵强,但也说得过去,许多人都知道“过敏”嘛。而且,中文技术圈的朋友,几乎人人都明白什么是“敏感”,对他们来说这当然不是问题。但对于当时的我那样的初学者,这确实是“do make me think”的问题。那么,还有更好的译法吗?我去查了词典才知道,这里sensitive的意思是“have the ability to distinguish”,也就是“有能力区分”。这样看来,“区分大小写”比“大小写敏感”要容易理解。后来我又找几位不懂技术的朋友求证,大家也赞同“区分大小写”。于是,我坚持在自己的翻译和写作中使用“区分大小写”。这些年来,我发现“区分大小写”的说法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可算是对自己的一点告慰。
推广开来说,根据我的经验,要想把一本书翻译好,如果译者具备基本的文字功夫,初译大概能贡献六成左右(对应的,初读的收获也大致是如此),自己审校可以再贡献一到两成,剩下的,还离不开审校修订,尤其是他人的审校修订。相应的,一些译本本来具备不错的资质,但因为没有仔细的审校和修订,尤其是从他者视角的审校和修订,结果差强人意,对译者,对出版社,对读者,都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所以对我来说,除了自己的写作和翻译,能为他人的译作贡献一点力量,哪怕仅仅是澄清一处误解,理顺一处表述,也是成人之美,有意义的成人之美——书籍和软件类似,一旦出版发售,再发现问题,修改的成本便居高不下;故而在这之前做的每一点修正,既是对出版资源的节约,也是对广大读者的造福。
古话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以前总不明白,既然不问前程,“但行好事”的意义何在呢?后来才明白,“但行好事”的意义,可以来自于同情(empathy)——面对糟糕翻译的厌恶,面对优秀翻译的愉悦,面对译者辛勤劳动的感激。
From Life Sailor, post 但行好事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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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现在这么多地方用LED灯?” 余老师这句话是在表达地铁上的灯?还是路两边的灯呢?
抱歉,这里写错了,多了一个“你”字,已经改了。
我印象里,当时说的是地铁站里的灯。
从这以后,我忽然意识到,翻译或者写作,不只是把意思“原原本本表达出来”那么简单,如何表达,能够让读者更高效、更准确、更容易地接受和理解,也是作译者的职责,而且是值得反复思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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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哈,余老师早期博客文章的文风,都比较接底气,容易引起共鸣。最近的几篇文章,措辞比较严谨,读着感觉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舒服。
兄弟,我也没办法啊。这几年都在忙着解决复杂问题,没那么简单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