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从金字塔顶端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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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经验告诉我,读书不但要看书的内容,还需要留意作者、流派等等一系列信息,这样才能获得更丰富的认知。《社会性动物》《绝非偶然》已经让我受益匪浅,所以看到《错不在我》的作者是阿伦森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事实证明,这本书确实值得一读。

“错不在我”,这是工作生活中经常听到的说法,几乎人人都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许多时候,明明“错在我”,大家还是要说“错不在我”,比如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明明没有找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小布什仍然认为“错不在我”;再比如基辛格面对20世纪70年代美国入侵越南的战争罪指控,也会说“一定有别人出错了”。阿伦森的《错不在我》就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分析这种现象,并给出了很多有益的建议和结论。

阿伦森解释说,“错不在我”之所以会出现,主要是因为认知失调现象。所谓认知失调,是指当人们的认识与现实(或事实反馈)不一致的心理现象。处在这种状态下的人会觉得难受,于是要想尽办法“平衡”认知失调,达成一致,方才满足。这个过程说起来复杂,其实简单,郭德纲有段相声可以说明:

我抽了几十年的烟,昨天看电视说抽烟对健康影响很大,转天我就给戒了

不容易啊,您真是有毅力的人

哪啊,我把电视给戒了

戒烟之后看电视可以心安理得,另一方面,戒掉电视继续抽烟,省去心烦意乱的聒噪,同样是对认知失调的平衡。而且,因为认知失调会让人不舒服,所以对它的平衡往往是自然而然地在潜意识里进行的,即便是提出该理论的心理学家费斯廷格也无法避免。费斯廷格提到,有段时间,他曾经反复纠结于买距离学校近的房子还是远的房子,最终选了远的、旁边有湖泊的房子。搬过去才发现,这样远离了学生,其实住起来感觉并不好。结果,有一天他忽然买了条独木舟回家,这让他妻子大笑不已。费斯廷格一开始并不理解,他反复思考才发现原因:搬过去之后的各种反馈让他感觉这个选择并不好,但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他还是希望维护自己的决定,所以买一条独木舟作为“补偿”,让自己感觉良好——在湖边可以泛舟,生活会愉悦很多,虽然此时距离真正能在湖上泛舟的日子还有好几个月,但他每次看到车库里的独木舟,还是会有幸福的感觉。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错不在我”是怎样发生的——人们都拥有自己习惯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并且认定这种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当然会获得预期的结果(没有人会说“我开始就想到了要落得这么个意外的糟糕的结果”吧)。当实际的结果不符合预期时,人会感到非常不舒服,为了平衡这种失调,就需要“解释”甚至“捍卫”自己的行为,所以“错不在我”也就顺理成章出现了。这种现象不只在大人身上出现,小孩身上也会出现。我们问小孩为什么打架,他们一定能找出理由,比如“那家伙是个笨蛋,还总做错事(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对我不恭敬)”,所以,“我揍他是有原因的,错不在我”。

而且,之前投入得越多,“错不在我”就表现得越发明显。费斯廷格年轻时曾和两名助手潜入某个组织,该组织号称某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只有加入它,才能在12月20日晚上被飞碟救走。可是到了这一天,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结果信众开始不安。于是领导者解释说,“我们这个小团队无与伦比的忠诚感动了上帝,他决定救赎这个世界”。在外人看来这个解释站不住脚,甚至非常可笑,但组织内的人却感到欣喜,否则他们根本无法解释自己之前的虔诚态度,所以他们公开要求新闻媒体报道此事,并走上街头要求路人改变信仰,成为自己的同伴。同样的例子,回忆录的可信度也是需要打个问号的。很多回忆录之所以不可信,就是因为作者本人需要“合理的解释”,比如年轻时侯满怀激情的投入,何以导致了糟糕的现状,所以必然会自觉不自觉地进行美化或者夸张,而自己丝毫没有觉察。

如果单纯看个案,我们可以发现,为平衡认知失调,往往会出现各种奇怪的言行。如果把眼光放更宽广一点则会发现,认知失调-平衡认知失调的现象会不断出现,可能引发一系列的现象,甚至造成严重后果。社会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拉姆做过一个著名的实验来说明。

首先,邀请被试对某个人施加450伏的电击(这样会造成让人难以置信的痛苦),并提供20美元的报酬,结果大多数人都拒绝了,哪怕给2万美元也不行,因为他们不看重这些钱,也不愿意为此伤害他人。

然后,邀请被试对这个人施加10伏的电击,并且让被试能够观察到电击的结果,仍然提供20美元的报酬。这时候很多人同意了,因为这种电压人体几乎察觉不到。接下来请被试进行20伏电击…,然后用30伏、40伏,最终到450伏特。不同意一开始就施加450伏电击的人群里,有三分之二会逐步把电压提升到450伏特,因为在其中每一步,他们都觉得“反正之前都电过了,也没什么问题,再加10伏也不会有事”。

阿伦森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决策的金字塔”。在金字塔的顶部,两个选择之间很可能只有细微的差别,比如“要不要对某个人施加毫无伤害甚至无法察觉的电击(尤其是能获取20美元)”,这看起来是很小的选择,无关宏旨。可是一旦做出了最初的选择,你就会在潜意识里不断肯定和强化自己之前的选择,结果环环相扣,层层放大,到金字塔底部就产生了巨大的差异,变成了“要不要对某个人施加450伏的电击”。如果单纯看最终的结果,我们会觉得很多事情不可思议,但这种巨大的差异就是由最初那微小的分别造成的。

读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拉人下水都是从小恩小惠开始,大动干戈都是从小打小闹开始。如果一开始就摆出大量资金,估计敢于受贿的人会少很多,一开始就大肆操练,打起来的可能性也会小很多。甚至我自己的经历,也在不断印证这个道理。我之前也自认为属于“比较爱整洁”的人,每周或者最多两周就会彻底打扫一次卫生,并对此颇为满意,至少生活比较有序。直到有一天我的朋友Jack跟我说:“你有没有尝试过,一看到有不整洁的地方,就立刻打扫呢?”我当时并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觉得这样太琐碎而且没有意义,但仍然愿意把它视为一个友好的建议去尝试。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随时打扫”不但让环境整洁了很多,避免了朋友临时来访看到乱局的尴尬,更重要的是悄然改变了我的心态,不再会有“虽然不干净/不太干净,但我现在太忙/太累,等周末再打扫好了”的想法,而是多出了“看到了就立刻动手”的行动力。这种行动力的增长,又会在生活其它很多方面带来更多的益处。决策金字塔顶端的细微区别,带来的是底部的巨大差异。

从此出发,我又仔细观察比较优秀程序员和不优秀程序员之间的差异,发现这个道理也是适用的。优秀的程序员往往会对程序的缺陷“零容忍”,对知识的空白“零容忍”,一定要解决问题,弄清楚原理才善罢甘休(我认识的一个非常优秀的程序员,他写的程序不但没有错误,连警告都没有)。而不优秀的程序员往往觉得那么做是吹毛求疵,吃饱了没事做,充其量是“把那些东西留到以后再说吧”。单纯从这些细节来看,这么判断不无道理。但退一步看,这只是金字塔的顶部而已,既然可以不在乎“无关紧要细节”,往往也就不在乎“不那么要紧的细节”,因为“如果这种问题都要解决,那细抠起来要花的精力实在是太多了,而我之前没抠那些细节,程序不也照跑嘛”……然后就是不在乎“一般的细节”,再然后就是不在乎“比较重要的细节”。周而复始,最终程序崩溃时,他们才会发现原来要改的东西太多,完全无法掌控,只能推倒重来,并继续忽视“无关紧要的细节”……。这样的程序员,无论做多少项目,有多少年经验,也难跻身“优秀”程序员的行列。

从这个角度来看,古话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其实是非常有道理的。小善小恶,看起来不过是一念之差,就事论事也确实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但是如果希望避免最终的恶果,就必然需要重视小善小恶的区别,这样才能避免为平衡认知失调而做的重重辩护,断绝由此铸就的长长锁链,真正防止我们从金字塔的顶端重重跌落。

Yur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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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受用了,生活中许多常见的莫名其妙、不自主的情绪和行为原来都对应着心理学的一个分支,最复杂的原来是我们自己,成长是一个自我了解的过程,而且是在和他人的相处及不断的试错、反思中逐渐认识自己,有些东西虽然不能避免和改变,但至少还是应该有一定了解,能辨别出来,就像您提到的这个认知失调现象一样,属于人性的一个方面,是自然而然存在这么多年的一个现象,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机制,想改变和根除是很不可能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正确的认识它,在不自觉的向底端滑落的过程中及时提醒自己。

  • 哈哈,关于读书这个,吕思勉写过一本关于如何读书的书,其中就说读书要读到后面的那个人才算读,读到后面的人写书时的背景、想法。吕虽然说的时读史、经、典籍之类的书,但是其他书其实也一样呢。

  • 无意中看见这句“One more struggle, and I am free”,查了下拜伦的诗里面是"One struggle more", 请问于老师用"One more struggle"有什么不同吗?

    • 没什么不同吧,我记得我看到的版本里是One more struggle(似乎是穆旦的书里提到的拜伦诗句),回头我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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