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上政治课的时候,总是不明白“形而上学”是什么东西,课本总是语焉不详,又大加挞伐;后来,我从《现代汉语词典》里查到了“形而上学”的概念,把它工工整整地抄在扉页上,现在还大致记得内容:一种哲学观点……强调用静止、孤立、片面的眼光看待世界……
到后来终于有机会看点哲学原著,才知道“形而上学”并不仅仅是“一种”哲学观点,而是在哲学乃至人类文明中占有相当地位(至少是曾经)的知识门类。再学了点英文,知道“形而上学”的原文是metaphysics,meta表示“之后/之上”,physics的希腊原文φυσικά(physiká)则表示“自然,自然的产物”;照字面意思,不妨翻译为“自然现象之后”,也可以这么说:形而上学就研究的是自然现象背后内容的学问。这背后的内容,你可以叫它“本质”(所以形而上学才会与“本体论”联系起来),也可以认为它是理念、规律;无论怎么称呼,它总是代表了人类不满足于现象本身,而要探究其幕后景象的渴望。可以说,也正是因为这种不满足和渴望,人才有动力超越自身经验的局限,逐渐摸索出规律和原理,把不同的现象联系起来,拓展对世界的认识,也才有今天庞大而复杂的知识结构。
形而上学固然有过这样的好处,但这种超越(脱离)感知,更多借助理性和推演的做法,却不见得容易认同。举我自己的例子吧,小时候父母希望培养我读书的爱好,但开始并非全给我讲有趣的故事,而是花了很多精力让我学习查字典,当时我很不理解,因为相对看有意思的书,学习查字典实在是很无聊的工作,而且查字典与看书并没有特别紧密的联系,一个字在字典里有很多解释,但看书时其实只要用到一种,为什么要费力走那些弯路呢;另一个例子是父母带我去认各种生物(主要是植物和昆虫),回来之后必然要我去查百科全书,了解一样生物的分类、习性、分布等等知识,很长时间里我也不了解这样做的意义,分类、习性、分布等等,知道了固然没什么坏处,但这些知识,完全不能对接上我的感觉经验,用现在许多人的话来说:搞那么复杂,何必呢?
同样的看法,我保持了许多年,直到后来才逐渐改变:查字典看似与读书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在普通阅读时,我们接触到的都只是字词的某个方面,而要妥善运用这些字词(比如翻译时就很需要),就得把握它的“实质”,就必须做些脱离现实的工作,了解这个词的起源、词性、应用场合;查百科全书也是如此,它让我知道了生物与生物之间存在哪些奇妙的联系,而且知道已经有了某些完善的工具来分析和描述看到的现象,即便这些知识暂时“没有用”,将来也多半能有用得着的地方(比如判断某种说法的可信度)。
不过,最重要的收获是:我逐渐发现,这些“脱离实际”、去追求“知识背后的知识”的做法,帮我养成了“不满足”的习惯——遇到什么,都不大甘心止步于最基本最简单的现象,而希望更进一步,到更深入、更广泛、“脱离实际更远”的世界(虽然可能仅仅是“理念世界”)看待它;或者可以这么说:我看到一个世界,不光要想去认知这个世界中的一切,还要想想我是怎样看到这个世界的——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借助怎样的光线看到的——如果这些条件变化了,我看到的世界还会是这样吗…… 当然,有人不屑地说这是“玩套路”或“太麻烦”,但我自己确实能从中受益。比如读书,我读书的速度其实不够快,只是花了些时间学习如何阅读一本书,于是遇到好书,总愿意花时间了解作者的身份和流派,全书核心观点的渊源,在相关领域/学科的地位和批评,我觉得,这样才算真正掂量准了这本书的分量,才能够做真正的评判和取舍、有所收获,一个例证是:与人谈起来,自己的理解更可信、更稳定(当然不是为辩论而辩论的稳定);再比如专业技术的学习,我也愿意多花点时间,培养、积累对新技术的理解和判断能力:几乎每一门新技术,都对应了一类问题,背后都有一道渊流,我们学习的时候,如果能突破技术本身(许多时候就是相关书籍)的局限,梳理清楚它产生的原因、它擅长解决的问题、它合适应用的场景、还有大家对它的批评,真正解决起问题来,把握感和驾驭感都会大大增加,生产效率也随之上升。
更重要的是,人类的行为是严重受到知识影响的,许多时候,不去努力学习一点“知识背后的知识”,很快就把一条路走到头,而陷入无解的局面:比如如今流行的一个说法是“现代社会知识大爆炸,让人根本无从选择”。的确,在之前很长的时代里,我们都处于知识匮乏的状态,于是遇到信息总希望吸收,遇到知识总希望掌握,但是现在这样做已经行不通了。这看似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但是,如果不止满足于“学习知识”,还愿意认知原理(也就是“关于学习知识的知识”),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像海绵一样,看到知识就学,看到信息就吸取,这是信息匮乏年代的模式;在信息丰富的年代,我们需要走一条不同的道路了:把自己的大脑锻炼成有效的筛子(这种训练和锻炼也是有章可循的,虽然它们似乎更加“脱离实际”),像淘金一样,只留下最有价值的内容,放任那些无价值的信息流过。与此类似的“无解”问题还有许多,但并非都真正“无解”,如果你愿意多掌握一些“知识背后的知识”,多半能看到全新的解决办法。
学过中学物理的人都知道磁场和磁力线,它们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想象、归纳,也在人类生活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比如,在没有树木、没有阳光的地方,也可以指引方向);从某种程度来说,“知识背后的知识”也是如此,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一经掌握,你就能获得全新的视角,看到很多全新的办法——比如,许多人常常一面学习,一面苦恼,于是有了“知识越多越烦恼”的说法,但是如果你愿意花些时间掌握“究竟要学习什么”的知识,愿意了解人在生命的每个阶段会遇到哪些问题、应当为下一阶段做哪些准备,所谓“知识越多越烦恼”的说法,也就变成了“知识越多越坦然”、“知识越多越有节奏感”。
From Life Sailor, post 知识背后的知识
家长应当和儿童,尤其是低龄儿童谈论“空气动力学”吗? 我的答案曾经是非常肯定的:不应当。不要说儿童,就是成年人也不见得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儿童谈论这些名词,只会让人望而生畏。身为父母,我们应当做的是,以孩子能理解的、感兴趣的方式谈论相关的具体问题,但绝对不要提这些大词。 不过世界的奇妙就在于,父母对教育并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是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观点。在“空气动力学”的问题上,我就吃到了教训。 那是一个下午,家里小朋友在iPad上看完他最喜欢的Blippi(这个节目我之前介绍过,对80后父母来说,Blippi可以理解为“带你见识各种新鲜玩意的董浩叔叔”),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吗?” “什么?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空气动力学”这种词还是上中学时,身为军迷的我们在《航空知识》上知道的。再往后英语好一些,能看原版科普视频了,才知道“空气动力学”的原文就是aerodynamics。可是,我家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家伙,竟然就能真诚地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aerodynamics”。 (more…)
我本来是不应该认识孟老师的。 2001年,我在寝室夜谈里第一次听到孟老师的名字。当时有同学说“公共选修课的《法学概论》讲得真好,那个老师叫孟繁超”,开始我不怎么在意,慢慢才发现这么说的人还不少。那个年月网上的资料正丰富,出版管制也不那么严格,刚进大学不久的我正自由自在地看得过瘾,心想“大学里的法学概论讲再好,能讲些什么,还不是教科书上老一套”,所以这种课,不听也罢。 但生活就在这么奇妙。那年冬天,有天中午我吃过饭正准备午睡,忽然有人敲门问“计算机系有位叫余晟的同学在这里吗?” 大中午的谁会来找我?我正好奇这个问题,门一推开就有同学喊“孟老师,孟老师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孟老师,中年人,国字脸,身材高大,打扮很精神,披在身后的深色大衣让我一下子想起电影里的斗篷。他笑眯眯地说“你是余晟?听同学说你搞电脑很厉害,我家的电脑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more…)
中国人大概都对历史有一些特别的偏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历史首先是文化的象征,一个人“懂历史”,基本等于这个人“有文化”;历史也是民族自豪感的来源,哪怕考古上仍然存在争议,但是“五千年文明”的说法是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 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这种偏好大概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历史看起来有种道德的意味,因为我们从小就熟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熟悉各种“历史的选择”:每当我们对现实感到失望、困惑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历史——而不是先贤的智慧中——中寻找解答。找到曾经发生的类似的故事,就可以预言未来的结局。 于是乎,失望也好、困惑也罢,总归会有光明的未来,历史总会给我们支撑的信念。 我曾经很相信,熟谙历史是种智慧,而且是深层次的智慧。但是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很难称之为“智慧”。 为什么? (more…)
“无人出租车要来了”。以百度“萝卜快跑”为代表的无人出租车,眼看就要在国内多个城市成规模运营。 熟悉IT的人都知道,IT的独特优势就在于“大规模扩展时边际成本极低”。在软件时代,微软开发的Windows,多卖一份的成本只是多刻录一张光盘而已。在无人驾驶时代,从10辆车到10万辆车的成本,也遵循同样的规律。换句话说,一旦模式“跑通”了,就可以迅速大规模铺开。无人出租车的大规模应用,也是“指日可待”了。 只不过,新技术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反而引起了很多争议——无人驾驶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会不会影响广大出租车、网约车车主的收入甚至生计?如果是,这样的技术进步,真的是我们所需要、所期待的吗?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相差迥异的答案。 按照我的观察,许多人对此是相当乐观的。理由在于,“技术的每一次飞跃发展,虽然有阵痛,最终都创造了更多的新岗位”。既如此,无人出租车短期“看似”抢了许多人的饭碗,但也只是短期的“阵痛”而已。看看历史,纺织机的发明,蒸汽机的改良,汽车的诞生,无不证明了“阵痛说”的正确性。 坦白说,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more…)
因为小朋友放暑假,近期带小朋友回国待了几个礼拜。最深的感受就是标题所说的:松弛一点,愉快一点。 我第一次突出意识到这点,是在上海下飞机乘地铁。当时我们乘的直梯就要关门,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过来,我连忙按住开门按钮,并招呼他”别着急,慢慢来“,等他进了轿厢才关门。本来我以为大家起码会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因为我已经习惯如此,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进来之后对我们完全视若不见,自顾自掏出手机,盯着看得入迷。 我继而发现,不管是在电梯里,站台上,还是车厢里,虽然四下里都是广播”请扶好站稳,抓好扶手,不要看手机“,但是似乎人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年轻人在打手机游戏,年纪大一点的在滑各种小视频,还有不少人在聊天软件里打字如飞……对着屏幕的表情都很生动,可是一旦抬起头来,似乎马上又换了个人。 后来又有一次,我乘地铁的时候,因为比较拥挤,一个小伙子倒退时踩了我一脚,他大概意识到了,很快把脚挪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马上又恢复正常,我也没有计较。不幸的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踩了我一脚,同样是先有一点不安,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次我忍不了了,于是我开口告诉他:“小伙子,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more…)
前几天,国内朋友发来一条消息,原来是乌克兰F-16坠落,飞行员丧生的新闻。我本来以为他要讨论此事的真假和原委,他真正的问题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新闻里说,飞行员叫阿列克谢·“月鱼”·梅斯,对应原文是Alexei “Moonfish” Mes,为什么会有人把“月鱼”写在自己的名字里,而且还打引号。 之前看新闻,乌克兰还有一个著名的飞行员叫安德烈·“果汁”·皮尔希科夫(Andrii “Juice” Pishchykov),怎么“果汁”也是正式的名字? 未必Moonfish和Juice之类,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堆问题看的我有点想笑,因为自己以前也很苦恼外国人的名字,只有在国外长期生活,才逐渐搞清楚这其中的名堂。所以,除了解答朋友的问题,我也把自己的解释写下来,搞清楚两个最不容易理解的点,就不会对外国人名有那么多问题了。 (more…)